談黑澤明和他的電影(1972年創刊號)

2021-10-30  林柏燕  會員限定 

三島由紀夫切腹轟動全球,事隔一年,去(1971)年12月,黑澤明以刀片自剖,落得一個「自殺未遂」;在哀惋中,多少予人以「不勝今昔」之感。

三島,黑澤都是不折不扣的藝術家。他們一生忠於藝術,造就卓越。所不同的,三島之死,在青天廣眾之下,一旦而驚千人,這是狂氣濁氣。黑澤明之死,關在家裡,悄然無聲,這是一肚子悶氣彆氣。黑澤明所彆之氣如何?蓋嘆電影之沒落也。

電影的發展,不過半世紀,卻給藝術開闢了一種嶄新的另一形式境界,正如其他藝術家一樣,黑澤明對電影所抱持的是一種宗教式的狂熱,他不妥協,不含糊。綜其一生所導演的片子,可說一直在走著帶有嘲謔,也帶著悲天憫人的寫實主義路線。但曾幾何時,群眾遺棄了黑澤明,一種驚濤駭浪般的色情狂潮衝垮了黑澤明,殘酷地,無情地。

電影界的不景氣,全球皆然。代替的是電視和美其名曰成人電影的怪物。什麼叫「成人電影」?六十八歲以上的人看了,還是渾身不自在的。今天做父母的已不敢輕易讓自己的孩子去看電影,因為你不知道何時會跳出一段無聲的黃色鏡頭,要逃都來不及的。當然,本人一向能處變不驚,但男女青年,幹起郁達夫的勾當的次數多了,青年犯罪案件增加了,尤其在純樸的鄉村,其後果真不堪設想。這些成人電影,猥褻程度已不堪入目。有時雖也稍加一些章法氣氛,最後還是把人類崇高尊嚴而含蓄的性,當作動物園的一對猩猩去處理。(有時不止一對)

劉紹銘先生說:「拍黃色片子,日本人確登峰造極,觀眾對象是日西兼顧。故事通常極其簡單:人口販子在東京開人肉市場,於是西方顧客來,日女招待,日本顧客來,西女招待。此種片子在日本極其賣座。理由大概是:除好奇心理外,補償日本人一度失去的民族自尊感。因二次大戰後美軍駐日時以金錢就能買日本美女,而日本男士看到漂亮的西婦卻只有望洋興嘆,這種黃色電影,就是逢迎這種挫折的心理;在銀幕上製造色情的虐待鏡頭。男人(當然是日本人)手持皮鞭力拷赤裸裸地伏在他面前的金髮藍眼美人,到她求饒時就馬上改成千種溫柔的樣子與她歡愛。……香港製片困難重重,大概仍未用到這一招吧?是吾國之德也。」(《幼獅文藝》7月號)

以上旨在說明日本色情電影之泛濫,其實瑞典、丹麥法國、德國、好萊塢莫不如此,尤其是非洲一些開化城市,其電影之猥褻大膽,農耕隊回來的莫不談影色變。問題是武大郎玩夜貓子,什麼人看什麼戲。雖然劉紹銘說:「好的片子如黑澤明所導演的,有高層知識份子支持,任何片子,只要是黑澤明導演的,必看。」可是高層知識份子所能支持的只是藝術價值,而無法支持票房價值。在這種情況之下,好的導演除非獨立製片,不然就不得不受有數千人賴以生存的電影公司的牽制。

在色情泛濫之下,「大映」倒閉了。(當然還有許多其他因素)從前大映出品的片子,一開始就是「映畫は大映」(意即:只有大映出品才是電影),今天這類豪語再也看不到了。拍過《勝利者》、《再見南國》的「日活」;專拍《請問芳名》、《君在橋邊》這類女性電影的「松竹」以及「東寶」、「東映」,有的苟延殘喘,有的改弦易轍,專拍色情或殘酷殺伐以勉強維持。於是受盡彆氣,而又天生傲骨的黑澤明乃開始獨立製作。(Kuro-sawa Production)第一部是《紅鬍子》,果然非凡,但也不過是迴光返照。兩年前拍了一部《電狂車》,卻慘遭打擊。近年在鬱鬱寡歡之下,想不到幾乎走上絕路。

黑澤明的自殺,意味著窮途末路,對一個藝人的殘酷無情。作為電影導演,他不但給電影藝術作了許多非凡的貢獻,也給我們帶來了許多人生的啟迪。研究黑澤明的文章很多,不管從哪一個角度,黑澤明都值得推敲。個人對電影完全外行,卻是標準的黑澤「迷」,在此僅就文藝的角度談談他的作品。

首先談《羅生門》。它改編自芥川龍之介的兩篇小說──〈羅生門〉和〈藪中〉。原作羅生門,寫一蒼髮老婦拔死人之髮售之為生,後為浪人所襲。此一浪人由黑澤明轉入「藪中」,變成電影的「羅生門」,它寫一個武士與其妻在山林中,為此浪人所襲,武士決鬪戰敗,妻為浪人所姦。這部電影在當時確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嚴格說起來,這裡面表現人性自私的精神,只能算是芥川龍之介的,不過藉黑澤明的手法,而使其真實感與犯罪感更加逼真而已。黑澤明一向善於扣人心弦,尤其羅生門前那場滂沱大雨,落得人心發慌發悶,在哀傷無奈中,充滿一種對茫茫末來的無知與驚悸。本片打破日本傳統電影的柔性傷感,而予人以原始的粗獷感。

其次談《砦の三人》(中譯戰國英豪)。本片描寫一個忠心耿耿的武臣,如何護衛亡國的公主侍女逃亡的經過。三船敏郎飾武臣,長劍短袴,轉戰於山林關卡之間。後有追軍,前有伏兵,真是步步為營,艱苦血路。武臣運用他的智慧,忠心,武藝終於達成任務。本片黑澤明發揮其「動作電影」的極致。但如三船敏郎騎馬揮劍,瞪眼裂牙,連續追殺兩個殘軍那一幕,真是驚心動魄。尤其在那個又任性又年輕的公主襯托之下,武臣的忠,令人有一種從心坎裡感動的激動。

接著談《七武士》,本片敘述盜匪猖獗,農村凋蔽。農民為了保衛村莊,乃請了七個武士與群匪展開激鬪。最後,群匪被殲,武士亦僅剩下兩人。本片也被共認為「動作電影」裡最扣人心弦的一部。諸如雨中激戰,木柵圍匪,合力拚殺的安排,都極富機知智與趣味性。其中個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武士被匪槍所中,在泥濘中踉蹌,把劍迎空棄擲的動作。在這剎那,武士內心對文明槍的憤懣,以及對劍道生涯的從骨子裡厭棄,一表無遺。最後,五個武士的墓前,朔風野草,兩個武士深感:「真正勝利的是農民」。本片在哀傷,激戰中使人沉思。後來尤勃連納(Yul Brynner)看上了本片,高價買得版權,拍成《豪勇七較龍》,以墨西哥農民為背景,卻是畫虎不成。因為黑澤明雖吸取西歐電影技巧之長,但永遠有他自己堅固的背景,而這背景卻是無法移植的。

《用心棒》(《大鏢客》)與《椿三十郎》(《大劍客》),這兩部片子,在性質上相似。皆以嘲謔的手法,混和了俠義與血淚,也諷刺了土豪劣紳的殘民自肥,以及一些為虎作倀之徒在骨子裡的貪生怕死。在《用心棒》裡,棺材第一次被處理得那麼戲劇化。棺材店老闆富於幽默的哲語,以及村莊裡只有棺村店獨家生意興隆,皆構成有趣的穿插。從大鏢客飄然光臨惡村,認清環境,假投惡霸,救美自縛,終因洩漏被毆,直到以棺材逃脫,郊外療傷,勤練劍術,最後決戰等情節,可謂一氣呵成。

當然,在格調上,《用心棒》與《樁十三郎》皆遠不如《羅生門》、《七武士》、《戰國英豪》。因為黑澤明太重殺伐。不過,《用心棒》與《樁十三郎》也決不是一般排骨明星狂殺不死,或武功離奇的荒唐之作。黑澤明的作品帶著濃厚的俠義精神,武士的流浪感,以及某一程度的幽默。這種幽默打破了日本傳統武士千遍一律吹鬍瞪眼那副德性。如《用心棒》裡三岔路口高擲雨笠,以決定去路,以及《樁十三郎》,不道姓名而以椿花為名,甚至自嘲將為「椿四十郎」等,都是神來之筆。《用心棒》以後被拍成《荒野大鏢客》,伊林克威(Clint Eastwood)因此而成名,從此大鏢客如雨後春筍,其實都是煮爛的茶。

以上黑澤明的5部作品,皆以武士為題材,可把它劃為俠義類的古典之作。當然,這些古典之作還是頗具現代意義的。除此之外,黑澤明的《姿三四郎》寫一個青年柔道家苦練的故事。《美妙的星期日》描寫戰後青年男女,因貧窮帶來的苦悶與徬徨。《生存》寫一個患了絕症的小人物的悲劇。《我在害怕中生活》則寫一個在原子彈陰影底下生活的人,終於被送上瘋人院。其他如《蜘蛛巢城》、《醉天使》、《靜默的決鬪》、《野良犬》、《青春無悔》以及改編自高爾基原作的《深淵》等,都無非在探索人生的群像與深沉的悲哀,可以說都是極其寫實的東西。

黑澤明除了在悲憫、嘲諷、寫實中追求藝術的美感之外,往往從正面建立了許多嚴肅的東西。其中,如《天國與地獄》、《紅鬍子》更是以悲憫心腸,發揮了他的人道主義。

無疑的,紅鬍子說教及教育的意味很濃。紅鬍子幾乎被刻劃成一個哲人。他告訴實習醫生嚼菜根也可以嚼出味道,他展示給他生命與死亡。他救出流落在妓院的小女孩。最後,他們在一所貧苦的醫院裡,建立起一種人類所夢寐以求的那種美麗與善良世界。雖然本片改編自山周五郎的小說,但在電影裡已是再創之作。

在《天國與地獄》裡,現出一個勤奮致富的鞋商的慈悲心腸。鞋商雖然知道匪徒綁票的不是自己的兒子,但仍交出龐大的贖金來挽救司機兒子的生命。本片把鞋商的人性塑造得太完美了。這點可說是黑澤明對人道主義的理想。記得曾看過鐵塔尼古(Titanic)郵輪遇難的電影,在郵輪未觸冰山時,君子淑女,彬彬有禮,一旦宣佈棄船,一些道性差的在「顛沛造次」之間,所有人性的醜態都暴露出來了。黑澤明刻繪人性的醜惡,也譜出了人性的美善。

當然,一部電影的成功,不是全憑導演。但導演是製作過程的靈魂。正如劉紹銘引用洋人所說的:Well, they have Kurosawa.

這段日子,是電影界的一段低潮,一種變態,但或許也正是電影能否成為真正藝術的最好考驗。在此我們寄望黑澤明也能處變不驚,捲土重來。


編註:

林柏燕〈談黑澤明和他的電影〉刊登於《書評書目》1972年9月創刊號,第15頁。

1971年12月,黑澤明曾經自殺未遂。後來接受蘇聯邀請,與莫斯科電影製片廠合作拍攝《德蘇烏札拉》(Dersu Uzala, 1975)(參見:http://www.funscreen.com.tw/feature.asp?FE_No=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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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書評書目》創刊號(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