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我們的城市化進程已經三十多年了,我們生活的重點與重心早就在城市了,不寫城市,如何去把握我們的當代性?許多時候,作家寫什麼,其實也由不得他,生活是如何推動他的,他就往哪裡去。」(示意圖:Image via Shutterstock.com)
獲獎無數的畢飛宇(1964-)繼叫好又叫座的長篇小說《推拿》(2008)後,終於在十五年後,推出了新長篇《歡迎來到人間》。台灣版由九歌出版社發行,中國大陸則由人民出版社締造了三天售罄十萬本的佳績。1讓主人公傅睿首度登上手術檯,並且認為他天賦異「指」、「嫉妒不得」的周教授(傅的指導教授),將傅「這雙既不像男人的,也不像女人的,有些妖,向天外飛仙」的手,歸因於神秘主義式的頂級天賦。2傅睿擁有「一雙幾近完美的手,洋溢著女性的氣質,卻又放大了一號。這『放大』出來的不是男性,是女性的拓展與延伸。骨感,敏銳。指頭很長,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十個手指分別指向了不同的方向。十個不同的方向,預示著九死一生。問題是,哪個方向才是生路呢?」(18)
筆者無意評論畢飛宇是否對生理特質存有父權思想,他以「混進」醫院觀察外科(手術)醫師百態的豐富經驗,寫下這段饒富死生意味的哲學「命」題。傅睿「對死有一種根性的恐懼,尤其在自己的手上。他無法擺脫有關死亡的假設種種,在傅睿的假設中,死亡從來都不是靜態的事情,它動」。(25)在這裡,死亡絕非生老病死乃人之循環的粗淺常識,亦非死亡與各類宗教的形上學或者玄學聯繫,它牽動的是傅睿這個「偶實」(小說中所稱的偶像實力派)的偶、實之戰。他已徹底擺脫父執輩「老領導」普遍存在的「鷹派」作風(父子倆在醫院辦公室的對話,畢飛宇不只一次將老父親張揚的樣貌形容為「鷹」),面對「科學的」「業務的」問題,身為人子的傅睿可以平靜而堅定地對著鷹父道:「你不是醫生」(16),而堅持自己的專業處理方式。
畢飛宇在小說開端就預示了這是一場(場)世代/時代鼎革與變異的故事,「歡迎來到人間」的「人間」,是當──傅睿這一代──的人間,以往擅長寫「過去」(歷史)的畢飛宇,飛畢了十五年,在當代人間的上下四方(宇)移動、觀察、體悟出有什麼值得「歡迎來到」的理由。「藝術家、作家都是『賤貨』,沒有困惑,沒有麻煩,就沒有快感,也只能是這種先天神經類型的人,才適合當作家」,畢飛宇說。3「賤貨」畢飛宇還說,「在我看來,你首先得面對一個人的本我,還有個人史。老男人是本我的放大與縮小,哪些地方放大了,哪些地方縮小了,這就是時代的特徵」。4
老男人的放大與縮小聽起來情色悠悠。新作除了仍有畢飛宇擅長的意識流技巧,筆者認為更加值得注意的卻是當中屢屢出現的有關性(生活)的描述。無論是年輕男女或老夫老妻,在小說中皆「赤裸」(幾近最粗鄙俚俗的形容)地凸顯出其中的原欲、義務、反「人『性』」等多種行為模式。而這種原始的慾望,在他無論是《哺乳期的女人》(1993-1997年間發表的短篇小說集)、《青衣》(1996-2000年間發表的中短篇小說集)、《玉米》(2001-2002年寫就的「三玉」三部曲),和其他長篇小說《上海往事》(1994)、《那個夏季那個秋天》(1998)、《平原》(2005)、《推拿》(2008)中,所描繪的對「性」的成色與成分,那擺脫了權力的控制、道德的壓抑與情慾的探索的成果,有著顯著的不同。甚至讓筆者(多數讀者亦然?)驚詫:「這是畢飛宇寫的?」的疑問。或許,這「人間」的「人之大欲」,在醞釀了十五年後的畢飛宇心中,尤其是在這位以擅寫女人心著稱的作家筆下,性,包括「出軌」的性愛,「生活在就這樣體現它的穩定性的,也是這樣體現了它的綻放」(175),「癢不是別的,它類似愛情,它從不在這裡,它只在別處」(177)。
然而,「偶實」還是有個「家」,偶實沒有妻子「其實是活不成的」(179),而妻子對於「枕邊人」,卻是「遠方的人,他回來嘍」(180)。
在該小說的新書發表會上,李敬澤爆料他激勵畢飛宇「如何去體驗當代,概括當代,提升當代,表達當代」,還有一則實際發生的醫療新聞,成了畢飛宇堅持十五年創作的根本原因。在這場會議中,幾位學者分別是這樣點評「人間」的:
李敬澤:「豈止傅睿,這難道不是每一個被迫完美者的精神素描?」
戴錦華:「它是我們時代的精神症候,是我們時代的心理現形記,‧‧‧‧‧‧事實上傅睿的『病態』始終是我們的常態,經由這個故事,我們看到自己常態的病態,並獲知這種常態如何得以維繫。」
張莉:「正如畢飛宇《小說課》中提及的,一個人永遠活在別人的認可之下,是莫大的悲哀。因此這也是一部關於自我和外在認可之間矛盾的小說。」5
「人設」、「常態的病態」(或者說是以病態為常態的病態)、「自我矛盾」成了三位學者的關鍵詞。誠如作者自況:
我們的城市化進程已經三十多年了,我們生活的重點與重心早就在城市了,不寫城市,如何去把握我們的當代性?許多時候,作家寫什麼,其實也由不得他,生活是如何推動他的,他就往哪裡去。時代是一列高鐵,你上了去北京的車,你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去廣州。6
上述三個關鍵詞,總結在作者所述的被動狀態中,而這注定是一幕幕悲劇輪番上演,只是有太多人將悲劇誤判為喜劇,尤其是人間所謂的人生勝利組。
傅睿妻子敏鹿的閨蜜東君,丈夫是傅睿的同寢同門同學,號稱「鳳凰男」的單親子弟郭棟。只是傅睿來自「世襲」,而郭棟來自農村。在眾人的眼中,就算兩人的真實功夫不相伯仲,但對後者的「佩服」卻是打從心底升上來的,強過對前者的「羨慕」。農村之子成了鳳凰男之後,家裡的經濟狀況當然「已不再是發展中家庭,宏觀經濟已經有了扶搖直上的趨勢」(91-92),在兩家人一道去享受農家樂時,正牌農家出身的郭棟顯擺的不僅是對農家的熟稔,更是把經濟和地位徹底地招搖上了。無怪乎敏鹿心中慨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他真是跟上這個時代了,整個人都蓬勃,正享受著這個時代」(94)。東君對敏鹿說:
現在的郊外漂亮啊,開了眼了,可開了眼了。──敏鹿,世界變啦,城市的周邊不再是鄉下,是花花世界。到處都是小洋房,獨棟的、聯排的。都把城市圍成一圈了。有南歐風,有中歐風,有北歐風,有東歐風,還有北美風。連護照都不用掏,一出城直接就出國了。(96)
新世紀的突飛猛進還體現在悄然與無所不在的「培訓」,如同傅睿「高級」培訓的包租場地:一組被翻新了的廢棄民國老建築。但這裡卻不僅提供給高級的培訓使用,畢竟時至今日,「培訓什麼並不重要,客戶需要什麼,那就培訓什麼」(143)。民國老建築在烽火和意識形態的槍林彈雨中苟活,而以「復古主義的現代性」(143)重生。培訓讓傅睿經年月久的「宿疾」──失眠曝光,因他在大學時便害怕的屍體的表情,那種「堅持」與「不能放棄」的屍體表情,「為了捕捉這些表情的來由,傅睿躺直了,雙腳併攏,擺出屍體的姿態,然後,去假想那種疼。傅睿就這樣和黑夜構成了對話關係,這樣的對話關係只有起始,沒有終結」(144)。然而,畢飛宇認為,「心靈是存在,面對存在,唯有自由可以應對」。7人間有自由嗎?
「歷史」終究是過去式,甚至可以直言不諱地說它就是死的,掌握話語權的人可以為死的歷史大書特書、竄改杜撰,而這種例子早已司空見慣。對畢飛宇而言,「歷史就這樣,要想完成它,必須通過想像。歷史還能是什麼呢?必須是想像,而歷史的發展只能是有關想像的追加想像」(188)。為了「紀念歷史」,班雅明(Walter Benjamin, 1892-1940)機械時代複製的文明與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的理論在此派上用場,「人間」,充斥著虛假和贗品,甚至「偶實」也像小混混、小青皮一樣沒有任何區別,「一樣的低級,一樣的粗鄙,甚至還不如」(199)。「命運下凡了」(200),「大地一片斑斕,好看啊,謊言也最多是這樣」(205)。畢竟「生活是經不起變故的,一旦有了變故,做什麼都不對,說什麼都不對。到處都是命運感,倒是都是悲劇性」(207)。就像東君對敏鹿說的「教子秘方」,敏鹿頓悟,「她一直待在『象牙塔』裡,麻木了,她一點都沒有留意身邊的滄海桑田。世界並沒有變小,‧‧‧‧‧‧,隨便拉出一個家庭來,都可以涵蓋這個世界。‧‧‧‧‧‧她的兒子,麵團,其實已經被時代拉開了好大一段距離。‧‧‧‧‧‧。她這個做母親的,居然都不知道孩子的起跑線在哪裡」(209)。「等敏鹿看到這個時代的時候,她失去的不是一套別墅,是孩子的前程。‧‧‧‧‧‧滔天的悲傷向她捲來,她再也沒能認住,嚎啕大哭」(210)。
《歡迎來到人間》和格非(1964-)的《春盡江南》(2011)有些相似之處,當處於「當代」、「現時」的主人公認清現實時,在後革命時代的中國,或許有不同的地方特性,但通過參與共同的政治、經濟與文化方式,這些共通性不僅提供了「第三空間」,而且與他們自身的環境脫離,極大地改造了他們出入的社會。8縱使「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說穿了,不過是自欺欺人,而係《佛說四十二章》經中的第八章:「惡人害賢者,猶仰天而唾,唾不至天,還從己墮。逆風揚塵,塵不至彼,還坌己身。賢不可毀,禍必滅己。」9畢竟,在人間的「市民之路」上,「面對人性的自私,德性的虛弱是不堪一擊的,這是新世紀文學敘事中不再願意隱藏或忽略的觀點,也代表著當下的共同體驗。‧‧‧‧‧‧在當下社會裡,依然單純地依靠宣講和強調超驗式的君子道德境界,是難以起到規範和控制個體行為的作用的。甚至,過分強調超驗式的君子道德境界,還會引發『偽道德』的氾濫」。10
「偶實」傅睿本身就是美學的典範,他這個人的「活體形象」,以他精緻的雙手和精銳的手術,展現了控制群眾的技術。畢飛宇將他帶入當代空間與美學形象的體制,而「美學體制現在成為了政治性的某種瀕危、漸趨消逝之意義的庇護所,或許還成了將其滋養至復生的培養皿」。11傅睿父親在公部門一生養成的不合時宜,執業醫生亦非傅睿嚮往的職業,反倒是從農村來的「低端出身」的郭棟,以其不懈的毅力翻轉而生出對城市人的不屑。傅睿的病人老趙,到老才領略自身以「跪」獲得新生,而小說的敘事越到最後,傅科式(M. Foucauldian)的譫妄(delirium)與現代文明之間的癔症(hysteria,可上溯至佛洛伊德)益發決絕,無論是傅睿遇上的「奇人」抑或敏鹿所做的「異夢」,莫不透顯出「人間」就像一座巨型監獄,裡面住滿了不同成因的瘋子。
拙作不免要雞蛋裡挑骨頭,小說中還是有幾個令筆者不解之處,譬如:尿毒症的透析費用,「一星期三次,一次三千元,一個月就是五萬」(12),以及「他回到了三十億光年之前。老趙即刻就用他的巴掌捂住了地球儀,他希望地球的表面還能留下一些什麼。」(61)「光年」是指光在真空中一年時間內傳播的距離,而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