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2/23台北國際書展講座側記:「牡丹花開二十年──青春版牡丹亭與崑曲復興」

2024-03-18  書評書目編輯群 

 

青春版《牡丹亭》二十週年慶演堪稱是崑曲界盛事,這齣戲的靈魂人物、總製作人暨藝術總監──白先勇,在台北國際書展藍沙龍講座,與王安祈(臺灣大學戲劇系名譽教授、國光劇團藝術總監),暢談二十年前青春版《牡丹亭》演出始末,以及,崑曲新美學如何感動新一代觀眾。

人逢今世緣

講座開場,王安祈回顧二十年前自己連續三天看《牡丹亭》上中下全本演出,「散戲的時候,心裡感覺很豐收,散戲之後,捨不得離開,還留連在劇場裡面。那份感動很深刻,二十年前的情景,我到現在都還記得。當時我在清華大學中文系任教,住在新竹,那時沒有高鐵,我連著三天搭乘客運往返台北兩廳院,連續三天看完青春版《牡丹亭》全本。」

王安祈接著拿出珍藏二十年的青春版《牡丹亭》首演的周邊商品、2004年「湯顯祖與牡丹亭國際學術研討會」的紀念品,「我說這些,絕對不是懷舊而已,而是想說,這場演出啟動了新的時代。從戲曲發展史的角度,向在場的各位簡短說明白老師促成青春版《牡丹亭》的意義及貢獻。」

「晚明時期,崑曲極為流行,當時中秋節,不時興吃月餅,晚明人會在中秋夜相約於蘇州虎丘,一起唱崑曲,由此可以想見崑曲當時多麼流行。可是晚明之後,到了清乾隆年間,崑曲逐漸式微,反映崑曲走向衰微的其中一個現象,就是再也不太能夠完整演出全本戲。」王安祈簡述崑曲從極盛走向衰敗的過程:

「湯顯祖原著《牡丹亭》共有五十五齣,倘若全本演出,需費時三到六天,乾隆年間,當崑曲逐漸式微,不再能演出全本戲,只有少數折子倖存下來,單演一些知名的〈遊園〉、〈驚夢〉,或〈拾畫〉、〈叫畫〉等折子。

到了1923年,崑曲衰微的情況更為顯著,就連最後一個職業崑班都解散了,等於宣告崑曲暫時死亡。可是,三十多年之後,1956年,由於一個政治原因,崑曲起死回生──〈十五貫〉這齣戲救活了崑曲這一個劇種。」

▶不只是崑曲▶一齣戲救活一個劇種:https://fb.watch/qLXDz5QBgm/


「〈十五貫〉這齣戲的劇情恰巧與毛澤東、周恩來的政策一致,所以隨之興起了很多職業崑曲戲班,也培育了新的崑劇人才──張繼青、汪世瑜、華文漪、岳美緹、蔡正仁、梁谷音,這些國寶級演員當年大約10歲左右。

崑曲由前世轉入今生,培育出不少崑劇人才,但也反映出一個現象──這些優秀的崑劇演員很寂寞,他們在台上的表演是那麼的出彩,可是真正能夠欣賞崑劇藝術的觀眾卻非常少。」

談及崑劇復興,青春版《牡丹亭》劇本「只刪不改」、舞臺上的審美還原湯顯祖原著的美學意象,王安祈解釋:

「青春版《牡丹亭》精選二十七折(分為上中下三本),結合文學、音樂、舞蹈、蘇繡服飾、園林及書法之美,塑造出崑曲新美學。我們在劇場從『風月暗消磨』走到了『驚春誰似我』;這種意態之美,不僅止於劇場,俞玖林就像是古代書生的化身,所以白老師特別挑選他來飾演柳夢梅,舞臺上的沈豐英(飾演杜麗娘)從閨閣走出來,走進花園,成為一個園子裡的女人,與大自然融合,進而追尋青春、發現自我。除了剛才所說的劇場的意義,還有一種文化精神的意涵。因此,這部青春版《牡丹亭》的製作像是一場文藝復興,它並不是全新的劇種,也就是說,崑曲有其歷史,不是新造的劇種,可以說是,『情向前生種,人逢今世緣』;崑曲由前世到今生,本身經過了生生死死,由死到生。所以,欣賞復原之後的崑曲,我們必須注意它本身的生命意涵非常豐富,因為青春的回顧、眷戀及再造全都疊映在崑曲的演出之中。」

▶牡丹亭 重逢 青春▶青春版復原的不僅是傳奇原貌,更試圖引導觀眾品味另一種古典的審美鑑賞:https://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240312000671-260115?chdtv


「『牡丹還魂』並非懷舊,不是回頭看,而是啟動新時代,我們現在看到的二十年前的青春版《牡丹亭》劇照(許培鴻攝影),不只是唯美的劇照,而是在戲曲的發展史上,留下彌足珍貴的足跡。」

王安祈強調青春版《牡丹亭》具有復興崑曲文化的歷史及文化意義,緊接著,請這齣戲的催生者白先勇談「牡丹花開二十年」的來歷。

二十一世紀的文藝復興

白先勇:

崑曲是明清時代最偉大的文化成就之一,崑曲是當時的國劇,從晚明到清朝乾嘉年間,興盛兩百多年,而且有「百戲之祖」之稱,清代以後的地方劇種都受到崑曲的影響。

2001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評定十九項「人類口述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崑曲名列第一項。崑曲不僅是中華民族的文化瑰寶,也因為UNESCO的認同,已成為全人類的文化遺產。崑曲的美學極高,雖然它衰微了,不表示它的藝術成就衰落,崑曲的藝術成就已經是事實了。

因為五十年代〈十五貫〉這一齣戲救了一個劇種,崑曲稍微復興起來,可是後來文革十年,崑曲被禁,所以崑曲的血脈又被切斷了。

後來到了七、八十年代,崑曲稍微振興,可是一直沒有向上一飛沖天的這種氣勢,21世紀初,又往下墜,這是由於老一輩的崑曲藝術家已經到了退休年紀,演員有斷層的危險。很湊巧的,1987年,相隔三十九年,我重回到上海,在上海崑劇院,看到由蔡正仁、華文漪主演的《長生殿》,那也是崑曲的最經典之一。我本來以為崑曲的血脈斷掉了,那次在上海看到全本《長生殿》,蔡正仁、華文漪正值巔峰時期,是那麼精采,那時我就動心起念,心想:這麼了不起的藝術,一定不能任由它衰微下去。我當時心裡面那麼啟動,因為中華傳統文化從十九世紀以降,一直衰疲不振,二十世紀時,內憂外患太多,也沒有興盛起來,我想這是大家心中的一種隱痛。

所以,如果一個六百年的劇種、四百年的劇目搬到21世紀來,在21世紀的舞臺上面能夠重放光芒,21世紀是不是有可能發生中華文藝復興?

牡丹亭永遠不老

《牡丹亭》還魂,青春版《牡丹亭》首演至今已二十年,白先勇談崑曲進校園的傳承與傳播:

青春版牡丹亭從2004年開始,到今年已有二十年,2004年4月29、30日到5月1日在國家劇院上演了兩輪,場場爆滿,二十年後,3月29、30、31日在國家劇院再演,還是原班人馬,二十年還沒散掉,很難得。

青春版《牡丹亭》自2004年起,全世界巡演將近500場,走到國際──美國、歐洲、英國、希臘、東南亞、新加坡。我們的目標是以一齣戲培養一群青年演員接班、一齣戲培養青年的觀眾。觀眾以大學生、中學生為主,這是因為崑曲唱辭中的詩詞,較為艱深難懂,所以我們走進四十所高校,培養了八十萬觀眾,這群觀眾裡面百分之六、七十是青年。

昆曲進校園是我們的大目標,除此之外,還在北京大學設立了昆曲傳承計畫,至今已成立10年,每年都請王安祈老師去開場。

我自稱是崑曲義工的大隊長,我那些文化界的朋友們也是崑曲義工,這齣戲可說是兩岸三地文化及戲曲菁英共同打造而成的巨大文化工程。

大書法家董陽孜一字千金,他替這齣戲義務寫了多少字,還有奚淞親繪杜麗娘畫像、服裝是大導演王童設計,雲門舞集的主要舞者吳素君編導劇中的花神舞蹈。台灣學者張淑香、辛意雲都參與了編劇。可以說,台灣一流的文化界人士都投入了這齣戲。

▶奚淞/崑曲中的觀音化身──從青春版《牡丹亭》到新版《玉簪記》▶https://reading.udn.com/read/story/7048/7810128


中國大陸那邊,一流的崑曲大師張繼清、汪世瑜指導青年演員,擔任藝術指導,還請了翁國生擔任執行導演。這一群青年演員足足受訓了一年,而且還是魔鬼營式的訓練,從早上九點訓練到下午五點,有時候晚上還開夜場;我們的小生俞玖林說他的肌肉在燃燒、骨肉在分裂,走跪步走到膝蓋流血,褲子上斑斑血跡,我們的小旦沈豐英跑圓場,踩破了十幾雙鞋,扎扎實實訓練了一年,才讓兩位青年演員登臺。

▶牡丹花開二十年▶https://www.books.com.tw/web/sys_serialtext/?item=0010984762&page=1


天意垂成,因緣俱足

白先勇:

這齣戲很奇怪,常常有天意垂成的巧合,走不動、有困難了,就會有天兵天將來幫一把。當時到美國去演出,需要籌款一百萬美金,100萬元怎麼來?因為那個時候要通過自己籌款的。

我記得2005年春年,我去看賴聲川的《如夢之夢》。很巧,坐在我旁邊的,就是個天將──趨勢科技文化長陳怡蓁,他請我吃飯,問我近況,我說第二天要飛到南京大學,看青春版《牡丹亭》演出,他說太巧了,他第二天也要到南京的趨勢科技分公司,我說:太好了,歡迎你來看戲。他帶了一百多個工程師到南京大學去看戲,一看就迷上了,從此以後就做了我們的大義工。包辦了美國演出經費的一半。還有五十萬美金,怎麼辦呢?另一個天將又來了,當時我人在香港,參加香港中文大學金盛華教授的新書發表會,另外一個天將坐我旁邊──香港寶業集團主席劉尚儉,他說他在台大念書的時候是個文藝青年,寫詩也看《現代文學》,閒談間,我說青春版《牡丹亭》要到美國演出,正在募款,他說我替你們出一半。

青春版《牡丹亭》2006年美國行,先後在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UC Berkley)、爾灣校區(UC Irvine)、洛杉磯校區(UCLA)、聖芭芭拉加大(USCB)巡演,演了四輪,常常滿座,尤其在柏克萊的演出,劇場一共有兩千一百個座位。我們的戲連演三天、九個鐘頭,我擔心崑曲和西方歌劇傳統完全是兩回事,萬一美國人看到一半離席,該怎麼辦?

哪曉得一演出,三天滿座,一場演出票價六十美金也不便宜,約有六成是非華裔觀眾,戲一演完,那些美國觀眾起立喝采(standing ovation),長達十幾分鐘。

崑曲的美學高度已經超越文化、語言與國籍,就像西方的古典音樂、歌劇及芭蕾,它超越了這些界限,打動人心,崑曲是世界性的(universal)。

2008年,在英國倫敦巡演也如此。英國觀眾的品味比較刁,尤其英國每晚平均高達一百場戲在上演,青春版《牡丹亭》要跟一百場戲競爭,而且,英國劇評非常嚴苛,英國人看戲都是憑藉著劇評,如果劇評給你一顆星,這齣戲就完蛋了,不管演出多麼努力都沒用。沒想到,英國人也standing ovation。

西方人懂戲的,而且,很奇怪,他們對於兩折戲特別喜愛,一折〈尋夢〉,一折〈拾畫〉,三十分鐘的獨角戲,半個小時空台,等於自言自語在唱。後來到希臘雅典演出,反應也一樣,有次還到埃皮達魯斯古劇院,露天演出。英國是莎士比亞的故鄉,雅典是希臘悲劇的故鄉,我們到這兩個國家踢館去了,崑曲能夠在這兩個戲劇文化悠久的國家受到歡迎,表示崑曲的美學的確已經臻至讓西方人動心的高度。

中國式的情與美

白先勇:

我想,崑曲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情與美;昆曲是以最美的形式,來表現中國人最深刻的感情。這種中國式的情與美,好像是持續了很久了的傳統,這些來看戲的學生受到了很大的衝擊,經過一場文化洗禮,在中國各校巡演,學生的反應都是一樣熱烈,為什麼會有這種現象?第一當然是昆曲本身,它那麼美的愛情神話,第二是,青春《牡丹亭》的製作符合當時青年人的審美觀,第三,時間點很重要,經過改革開放二十多年,西方文化大量進入中國,年輕人走在文化的十字路口,這齣戲打動了年輕人的心,讓他們拋出自己的文化認同。

▶文學相對論/白先勇vs.奚淞-崑曲的情與美▶https://paper.udn.com/udnpaper/PIC0004/259125/web/

▶青春版《牡丹亭》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iJU-e5AQLA


青春版《牡丹亭》演繹出崑曲新美學的風采,講座結尾,王安祈從《牡丹亭》戲中的花神舞蹈,說明何謂崑曲新美學。

「傳統崑劇,《牡丹亭.驚夢》中,在柳夢梅和杜麗娘合歡時,保護他們的人就是花神,在湯顯祖原著是由『末』腳來扮演花神,後來舞臺上加了眾花神。」

明末至清中葉,花神段落的演出型態,漸漸發展為十二至十四花神,除了大花神、閏月花神,另外有十二月花神,與湯顯祖原著大不相同。關於舞臺上的花神「堆花」隊舞,王安祈加以解釋青春版《牡丹亭》的美學講究:

「我小時候看到的花神演出,由生、旦、淨、末、丑飾演眾花神,花神各性不同,各個行當的扮相服色也有所區別。」青春版《牡丹亭》花神段落的舞臺改編,提升〈驚夢〉一折的表演藝術性:

「編舞的吳素君提到,花神不是從平地出場,而是從舞臺上搭起的高臺上跑下來,就好像花瓣落下來,蜿蜒而下。花神們必須跑圓場三圈,而且要越跑越快。主要是表達出有風的意境,好像空氣在流動,花神攪動了空氣,春風飛拂般的滌蕩感受。而在這樣的一個花團錦簇中,所有的花神簇擁著,在春風柔軟的春風裡,柳夢梅與杜麗娘在夢中合歡。所以花神表演是非常重要的。」

青春版《牡丹亭》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在講究「情」與「美」的美學原則上,呈現出符合現代審美情趣的舞臺形象,又與傳統戲曲講求詩化、寫意及抒情的崑曲美學相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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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台北國際書展:「牡丹花開二十年──青春版牡丹亭與崑曲復興」講座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