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不是一般的武俠小說家」──《曾經江湖》序〈重讀金庸的奇異旅程〉(示意圖/圖片來源:Shutterstock)
2024年3月10日適逢金庸百年冥誕,遠流出版社副總編輯暨金庸小說主編──鄭祥琳,為這場講座開場引言時說:
「1955年,金庸31歲時創作了第一部小說《書劍恩仇錄》,1972年,他寫完最後一部小說《鹿鼎記》之後,宣布封筆,總共創作了15部武俠小說。12、14、15是金庸小說的數字密碼。
金庸一共創作15部小說,其中,短篇《越女劍》根據唐傳奇改寫,所以金庸將14部小說的書名編成一副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
短篇〈鴛鴦刀〉、〈白馬嘯西風〉收錄於《雪山飛狐》,短篇〈越女劍〉則收入在《俠客行》,所以才有12這個數字密碼──表面上看,金庸作品全集是12部長篇小說,但其中3個短篇收錄在長篇裡。
2018年,金庸過世,作家楊照決定重讀金庸小說,他說這是紀念金庸的最好方式,他在《曾經江湖》的序(〈重讀金庸的奇異旅程〉)裡提到他年少時讀金庸小說,有所謂的『少』、『快』、『亂』三種閱讀態度。重讀金庸小說,則是所謂的『老』──世故的心態去閱讀、『慢』──仔細讀金庸小說,以及有系統地閱讀。
感覺很像是從段譽直接進化到無名老僧,功力感覺高深了一倍。
也因為如此,他讀完之後,寫出共30萬字的金庸小說評論,而且解析14部金庸小說,更從所謂的武俠小說系譜,並且以太史公的〈遊俠列傳〉、〈刺客列傳〉為起始,分析一系列俠文化,開始做解析,從中探討金庸小說的寫作技藝。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武俠夢,所謂的江湖夢做的到底是什麼夢?其實是由所有的武俠小說作家和所有讀者一起建構起來的集體社會,那是什麼樣的社會?請作家楊照為在座讀者解惑。」
這一次,我刻意逆反原本的習慣,盡量放掉過去的印象,以「老」──帶著世故認知和對小說的純熟理解──的態度,來重讀金庸。從前看得「快」,這次反而有意放「慢」速度,不只仔細地讀,同時帶著分析思考的強烈動機來讀。以往「亂」讀一氣,得到某種恣意的快感,這次卻要有系統地讀。最簡單的系統,就是按照金庸小說創作的先後順序讀下來,從一九五六年完成的《書劍恩仇錄》開始,一路讀到最後的《鹿鼎記》。──《曾經江湖》序〈重讀金庸的奇異旅程〉
楊照:
《曾經江湖》、《流轉江湖》《再見江湖》套書總書名是「金庸的武林」,這套書的重點在於解讀金庸武俠小說。為什麼寫這套書?金庸百年是一個看似理所當然、也很堅實的理由;但對我來說,這項理由不夠充足,因為背後永遠都有一個更龐大的壓力或陰影──金庸武俠小說需要被解讀嗎?
很多人都熟讀金庸,六神磊磊講金庸是深入所有人的生活,職場及處世問題都可以對應於金庸的某一部小說的某一情節及人物。這是讀金庸的一種方法,也就是將金庸小說作為自己生活的注解。我想要更嚴肅地看待金庸小說,解讀金庸小說文本,而不是讀者自己的金庸。」
武俠小說是類型小說,小說家和讀者間存在一種默契──讀者同意全盤接受小說設定,毫不質疑登場的人物及事件,即使明知書中所述是虛構故事,仍然將它們視作真實事件看待。讀者在閱讀武俠小說之前,已經對故事內容產生預期,小說必須符合這類型文學約定俗成的模式。──《曾經江湖》
楊照:
「《金庸的武林》這套書呈現我閱讀小說一貫以來的態度──小說家擁有虛構情節的特權,他如何運用這份特權?讀者從中又能獲得些什麼?這成為我閱讀小說時認真思索、想要予以解答的疑問。
2018年,金庸過世,我相信很多人都有重讀金庸小說的衝動。但是,我一方面受到強烈衝動的趨使,想要重讀金庸武俠小說,同時,心裡也暗藏一份忐忑不安的心情。
當年之所以讀武俠小說,來自於一個推力──學校老師不准你讀,所以你更想讀,讀起來也更過癮。
我17歲時,讀到的第一部金庸小說是《小白龍》,掛名的作者卻不是金庸,而是司馬翎;因為在那個時代,金庸小說是禁書,出版社將小說原本的書名「鹿鼎記」改作「小白龍」。所以我當時根本不知道自己讀的小說是金庸作品,只是覺得這本小說比起司馬翎其他作品,好看多了。
第一次讀金庸小說,我17歲,金庸逝世,我已經55歲了,回頭重讀金庸小說,心中有一份忐忑不安揮之不安,之所以如此,來自於過往的經驗。
我曾經在教育電臺製作過廣播節目「小說拾遺」,因為在台灣文學史上,有非常多傑出的短篇小說,但是相對而言,長篇小說就不受重視,所以我當時在「小說拾遺」節目中,每週介紹一部1949年之後值得再次被閱讀的長篇小說。
老實說,製作節目過程當中,我被驚嚇多次,有朱西甯《旱魃》給我的happy surprise,也有一些書是年輕時讀了大受感動而珍視的作品,二、三十年之後重讀,卻大為改觀。由於那樣的經驗,所以重讀金庸時,預先做了心理準備──可能我完全讀錯或是誤估金庸,金庸武俠小說很可能只適合涉世未深、享受淺層閱讀方式的讀者。
小說是時間的藝術,小說作者必然是順著時間,不斷推展故事情節、安排角色登場順序。此次重讀,我認真去追索小說內在的結構及敘述,還有它的敘事方式,並且順著金庸創作作品的先後順序,有秩序的讀。
作為學歷史的人,我特別關注小說的時間藝術,並且連結小說本身與作者之間的連繫,回到作者身處的時代,去探索小說作者為何而寫、緣何而寫,並探究作者的書寫方式,盡力用一種類似於思想史的研究方式,予以還原金庸小說的藝術。
最後這趟重讀金庸的過程,集結成為「金庸的武林」套書,推翻了我原本的忐忑,金庸的作品決不只是娛樂性質的武俠小說。
創辦《明報月刊》絕非偶然,早在文化大革命席捲中國的那一刻、二月風暴席捲中國之前,金庸提早一個月創辦了《明報月刊》;依照金庸自己的說法,《明報月刊》是針對文化大革命而來,他想在文化大革命海嘯來襲時,築一道牆,留住還能夠保存的東西。應該如何定義《明報月刊》?《明報月刊》絕非《明報》,對金庸而言,這份月刊是保存中國文化的重要基地,它能夠留住應該留住的東西。──《曾經江湖》
楊照:
時代背景是分析金庸小說藝術的重要因素之一,例如,1966年1月,金庸開始在《明報》發表連載小說《神雕俠侶》,這件事其實極為重要,為什麼?因為就在那一年,中國發生文化大革命,金庸寫《神雕俠侶》連載小說,同時也創刊一本新雜誌──《明報月刊》。
在創刊的時候,金庸已經意識到這是一份性質截然不同於一般香港媒體的月刊,它兼具保存中國文化的使命,而且的確,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明報月刊》不只在香港,甚至在華人世界成為非常重要的中國文化指標性刊物。
文化大革命的席捲並破壞中國,身為中國人,曾經塑造他自己文化底蘊的所有一切都在消亡當中,他當時寫《神雕俠侶》連載,相同的心境不可能不反映在小說之中。所以,當你瞭解這段背景,看待金庸小說的方式就會與以往不同。
例如,金庸剛開始寫《神雕俠侶》,楊過被塑造成一個負面角色,這個角色一登場,顯而易見,楊過這個角色的原型來自於魯迅的《阿Q正傳》,魯迅以阿Q這個角色來批判中國人國民性最醜陋的一部分面貌。
金庸剛開始動筆寫《神雕俠侶》,楊過性格中的「精神勝利法」反映了阿Q精神,可是小說發展至後來,楊過卻變成了主角,因為金庸有意用這部小說在文化大革命海嘯來臨前,築起一道牆,留住還能夠保留的東西──他在角色小龍女、楊過身上,別保留了一種近乎不可思議、理想又純真的愛情。這段真摯的愛情其實完全破壞武俠小說的寫作藝術。
武俠小說必須具備約定俗成的情節,類似於華山論劍,幫派之間的江湖恩怨,其中,爭武林盟主最為重要。
《神雕俠侶》最感人的一段情節,卻是在爭武林盟主時,楊過與小龍女聯手打敗所有人,小龍女卻對楊過說:「過兒,這些人橫蠻得緊,咱們走罷。」他們眼中只有彼此,江湖恩怨毫不重要。
金庸打破讀者看武俠小說最關注的樂趣,突破傳統武俠小說創作,由於時局影響,當金庸感受到最基本的人情被毀壞了,還能如何應對?金庸塑造出「情種」之珍貴: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可以深刻到極致的程度。
絕情谷中生長著劇毒情花,身中情花刺上之毒,便「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動相思之念,否則苦楚難當」,谷主公孫止說情花之毒如同世間情愛──「情之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澀,而且遍身是刺,你就算小心萬分,也不免為其所傷。」藉由絕情谷中的風風雨雨,金庸特意凸顯人間單純而又至高之愛,正在於生死相許,整部小說藉由楊過與小龍女情路坎坷,講人間至情至愛的故事。──《曾經江湖》
絕情谷別後十六年,楊過成為一名大俠,十六年約期一到,小龍女卻未赴約,楊過縱身躍入絕情谷殉情。
金庸有意用絕情谷殉情這段情節,對照公孫止、裘千仞這對沒有真情的夫妻──無情的人多麼可怕,這是影劇碰觸不到的小說內裡。《倚天屠龍記》也有相似例證,這本小說在結構上非常奇怪,從金毛獅王謝遜的故事展開,小說進行到一半,發生驚人的重要事件──六大門派圍攻光明頂,張無忌成為武林盟主。
小說上半部完結,張無忌已經武功蓋世,既是明教教主,又是武林盟主,後半部還會有更引人入勝的情節嗎?
這是金庸過人之處,因為當張無忌看似練就絕世武功,金庸卻說一個人不只是如此,傳統武俠小說不會探索這個問題,金庸卻明白地說:張無忌不是成熟的人,他必須重新學習。光明頂之後,女主角趙敏出現了,張無忌圍繞在四個女人之間,小說後半部重點在於張無忌的情感教育,他必須經歷感情的考驗,才能成為完整的人。
武林盟主張無忌不是完整的人,他不懂感情,他是感情的畸人。
張無忌與趙敏的感情容易理解,他與周芷若之間的糾葛難以著墨,因為金庸必須寫到讓讀者能夠體會張無忌恨周芷若,卻永遠沒辦法恨她到底,滅絕師太及其中涉及的江湖恩怨,讀者應該對周芷若恨之入骨,卻不由得同情這個角色。
其實,殷離與張無忌之間的感情線,更是曲折離奇,也極為感人。殷離究竟愛誰?殷離愛張無忌,她卻是死在「曾阿牛」懷裡,曾阿牛是何許人也?曾阿牛就是張無忌,殷離明白曾阿牛保護她、照顧她,陪著她,可是殷離離開人世前,最深刻的遺憾就是她明知應該愛曾阿牛,卻無法愛上曾阿牛,因為自始至終,她只愛張無忌,偏偏張無忌對她那麼冷漠,她只好抱憾終生,在曾阿牛懷裡斷了氣。張無忌就是曾阿牛,如果更深一層去體會金庸所寫出來的這份感情,它就擴張了我們對於感情的認知──喜歡一個人與否、如何愛上一個人,我們如何與人滋生愛情,以及一段感情的箇中糾結,殷離的故事擴展了我們對感情的認知,進而去深思:你為什麼愛及不愛?
如果你愛他,你究竟為什麼愛他呢?只要嘗試用殷離的角度自問,很多我們所認定的感情觀都會被推翻及擴展。
1972年之後,金庸停筆,直到他過世前,再也沒有創作出任何一部武俠小說,但是他的作品值得我們一讀再讀,當我們認真閱讀他的小說,金庸仍然活著,他的武俠小說跟我們一起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