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第2期《書評書目》雜誌:論張永祥的劇本《秋決》


電影《秋決》劇照。(左)飾演斐剛的演員歐威,(右)飾演蓮兒的女星唐寶雲。圖片來源:2021台北金馬影展網站圖片

文學作品和電影的關係,70年代最知名的,大概就是狄龍拍攝的一系列改編自古龍武俠小說的電影。

文學雜誌對於電影評論的態度呢?第2期《書評書目》出現了一則影評──〈論張永祥的劇本「秋決」主題的一致性〉(林柏燕撰)。

這部上映於1972年情人節(2/14)的電影大有來頭,是導演李行1971年拍攝的影片,而且還在1972年的第10屆金馬獎中,大獲全勝,獲得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歐威)、最佳女配角(傅碧輝)和最佳彩色影片(賴成英)。(還代表台灣參加第45屆奧斯卡金像獎外國語片獎角逐。)

在《書評書目》評論電影之前,1972年《幼獅文藝》8月號用82頁的篇幅,刊登《秋決》的劇本。

林柏燕認為「在殺伐色情迷漫的一片電影歪風裡,重登《秋決》劇本,更有多種先驅性的鼓勵」(也許是指1971到1977年,台灣拍攝了500多部武俠電影?),但「電影劇本如想進而成為文學作品,實非易事。張永祥的《秋決》,雖然與文學劇本還有一段距離,卻有嚴肅的主題,感人的情節與獨到的構想」。

電影《秋決》劇情概要

當年電影《秋決》上映時,台北大劇院的《秋決》電影本事(摘錄):

❝ 年輕的斐剛自幼父母雙亡,在老奶奶的溺愛縱容下,變成了一個目無無法而暴虐無知的不良少年。

有一天,為了一個風塵女人,一時失去理智,連續殺害了三條人命,被判處死刑。

他是斐家三代單傳的命根子,老奶奶有理由去袒護斐剛,讓他來承續香烟。她先賄賂衙衛刑曹,要他設法開脫祈剛的死刑,刑曹也的確盡了他的努力,可是由於斐剛自己的坦供,使一切努力都失敗了。

······奸狡的刑曹想出了他的最後計策:「送個女人都牢裡去」!不錯,這是唯一可走的路了。

找誰去呢?這個問題困擾著老奶奶,她想了很久,然後她決定了──找蓮兒,那個從她娘家帶來跟著她長大的小女人。為了報答老奶奶的養育恩情,蓮兒答應了這件悲劇責任。

······一個大雪的夜晚,蓮兒被送進地牢,可是當斐剛瞭解這些都是對他絕望命運的安排時,他竟然反抗這樣的決定。在牢門外等了一整夜的老奶奶,因此一病不起,她離開了這個世界。

蓮兒,這個可憐的小女人,學得跟老奶奶一樣的堅強,她再度進,她的善良,她的柔情逐漸感化著斐剛,他們終於成為一對悲慘的夫妻,除了恩愛、責任,他們什麼也沒有。 ❞

秋決的封建意識及改寫

對於這種今天看起來很荒謬但傳統上真實存在過的劇情,林柏燕的評論在當時民風保守、女性為人倫犧牲品的風氣下,應該算是比較前衛的:

「《秋決》最先指出那種入牢與死囚成親以傳宗接代的方式是殊酷的。(借斐剛的話:『我不忍害了妳一輩子」。借牢頭的話:『你能找到這樣的閨女,我就肯幫忙』。)而第二次蓮兒入牢獻身,卻是自願的,這時,一方面出於對老奶奶的義,一方面已多少摻入對斐剛的情(作者開始把殘酷予以美化。)那麼,便談不上對這種殘酷的傳宗接代的方式,有何批判的著落點。換句話說,由於第二次蓮兒的自願這樣安排,整個主題的基礎已開始動搖了。」(《書評書目》第2期,P.20)

「從佈局的技巧上看,讓蓮兒來第二次的自願,這原是極其高明而狡猾的手法,可以沖淡一些殘酷感,但在藝術效果上,前後一旦妥協,主題便隨之落空,至少已變得非常脆弱,進而很可能使主題由嚴肅的對封建意識的批判,轉而變成對蓮兒這種『義』的莫名所以的標榜。」(同上,P.20─21)

「《秋決》的主題,仍環繞在老奶奶的自私上面。而這個自私的背後是什麼?可說是一種封建意識,一種傳宗接代觀,再利用一點禮教學束的力量以及變質的倫理壓力。(諸如深信斐剛死後,蓮兒必定守寡以及利用蓮兒不敢犯上等)。由於老奶奶的自私,因此產生了純粹無辜的受害者──蓮兒,再加上老奶奶的愚昧,第二個罪有應得的間接受害者──斐剛。」(同上,P.21)

「老實說,處理這類題材,諸如小丈夫娶大姑娘,指腹為婚,為木主而出嫁,因被污而自盡,因出牆而受私刑,後花園私訂終生,薄倖狀元休髮妻等等,俯拾即是。但以現代眼光來看,應具有現代意義,才有動筆的價值,否則,無非只是一些零星的說法教以及『白頭宮女說玄宗』這類感喟而已,又有什麼真正的藝術價值?因此,個人認為《秋決》應這樣改寫:

「蓮兒第一次入牢成親,斐剛以蓮兒的幸福為重,加以拒絕,蓮兒開始看到斐剛善良的一面。(以上維持原作)。老奶奶苦候雪夜中,俟蓮兒從牢裡出來,百般加以撫慰,惟蓮兒始終不敢說出真相。回家後,老奶奶即臥病不起。兩個月後,老奶奶發現蓮兒並未受孕。在老奶奶逼迫之下,蓮兒不得不告以實情。老奶奶氣極,大罵斐剛之後,仍叫家僕陪蓮兒第二次再去。(事實上如果老奶奶不早死,還是會叫蓮兒去第二次、第三次的)。」

「蓮兒與斐剛相見之下,恍如隔世,這時斐剛才感到事態嚴重,自己已無指望,一方面不忍有違老奶奶之心意,另一方面在蓮兒『你從未好好看過我,今晚應該好好看看我』的嬌聲柔情、一種面臨悲慘末日的情勢下,自己脆弱的瓦解下來。(這段最難寫,但非寫不可)。終於,蓮兒在痛苦中接受了他。」

「不久,老奶奶去世。蓮兒不時到獄中探望,以妻侍之,最後牢頭擬釋放斐剛,但斐剛加以拒絕。斐剛登上囚車,蓮兒早已準備祭品,眼淚滂沱苦候於途,並擬隨往刑場,如果怕殘忍,可安排一個家僕把她拉住。原作序場之處決轟轟烈烈,但到這緊要關頭,作者卻這樣安排:『蓮兒和斐順躲在一棵大樹後面偷看,斐順眼裡含著淚,蓮兒反倒鎮定······蓮兒目送囚車遠去,她臉上的神情是莊嚴、鎮定、眼裡漸漸有點模糊了······」(同上,P.21─22)

「蓮兒躲在樹後偷看,這種安排令人洩氣至極。我們也不知蓮兒的鎮定、莊嚴來自哪裡。作者也許認為傳宗接代的任務已達,所以鎮定、莊嚴起來。其實這完全是一種『肚裡有貨,不怕他死』的愚昧觀念在作祟。一個孩子三歲喪父也好,兩歲喪父也好,甚至遺腹子也好,皆出於來自外力的無可奈何。但為死囚傳宗接代,這個孩子未出生前,命運已確定是孤子。在現代來說,這是可以避免而不去避免的罪惡,決不是一種莊嚴。如果這個孤子,在沒有父親之變成第二個裴剛,而蓮兒又很快地變成『老奶奶』的話,這個故事,便成了傳宗接代的諷刺與社會的包袱。」(同上,P.22─23)

「此類題材,在今天來說,早已沒有再寫的價值。換句話說,應該讓老奶奶的愚昧與自私,最後除了斷送斐剛及蓮兒之外,什麼也沒有得到。」(同上,P.23)

「蓮兒仁至義盡,固然不錯,但這種義背後,有太多感恩的因素與封建的壓力。換句話說,蓮兒決不是義士,而只是弱女。因此,對於蓮兒需要予以加強:諸如蓮兒第一次入牢成親,除了負有使命之外,應有其哀怨、恐懼的一面第二次入牢,雖對斐剛已有瞭解,稍釋畏懼,但從心理及婚姻的角度,這種沒有基礎,純出於傳宗接代近乎動物性的初夜(正如斐剛說的我不是豬)在蓮兒來說,應該仍是極其痛苦的,決不是劇本裡『又羞又痛心』就可交待過去。銀幕下那種『含羞帶笑』的表情,更是要不得。雖然不必太過誇張其痛苦,事後掛兩行淚珠也是應該的,但乍看起來,銀幕上好像一夜之間便如此老練起來,從初夜的角度,尤為不妥。」(同上,P.23─24)

(左)1968年電影《破曉時分》(導演:宋存壽、李翰祥);(右)《切腹》中文電影海報(1962年小林正樹執導)。圖片來源:2021台北金馬影展網站圖片

 

主題之失

「由《破曉時分》,我們了解人權與法律的真髓,但由《秋決》,我們卻因為它的主題發生了妥協,無法了解倫理與婚姻的真貌,換句話說,我們看了《破曉時分》、《切腹》、《小丈夫》等,至少我們會到幸而未生在《破曉時分》、《切腹》、《小丈夫》那個時代,但看完了《秋決》,作者卻使我們誤會《秋決》那個時代也很美;老奶奶並沒有逼蓮兒,斐剛死得心安理得,而蓮兒也獲得愛情與未來的生命與憧憬,而變得鎮定、莊嚴起來。這是非常可怕的主題偏差。」(同上,P.24)

「固然,世上不乏從正面去追求真善美的文藝之作,但如果沒有了狄更斯的《塊肉餘生錄》,我們就無法了解愚昧的母親給兒子所造成的不幸。如果沒有狄更斯的Oliver Twist,就無法了解孤兒院的黑幕。沒有《黑奴籲天錄》,便激不起後世的南北戰爭。沒有《儒林外史》,我們將不知道文人原來是這副德性。沒有《西線無戰事》,我們將不知道一個女人的貞操,在戰爭裡是這樣不值錢。沒有索善尼津的《伊凡的一天》,我們將不知集中營裡,是搞這些名堂;沒有《卡拉馬左夫兄弟》,我們將不知人性的範疇裡會有這麼多醜惡。最後如果沒有左拉的《酒店》、《紅杏出牆》、《娜娜》,我們將不知道何種女人是要不得的······」(同上,P.24─25)

「我們可以舉出數百部以上從反面立意的文藝作品。反觀《秋決》,它從正面立了什麼?反面立了什麼?也可以說,結果什麼也沒有立。因為它太『美』,把一灘灘的血,掩飾在蓮兒的紅色帨巾底下,而我們的評論,卻為這點假美,樂昏了頭。」(同上,P.25)

「人不能因為怕見血,而專門幹起殺人不見血的勾當,我們的作家應該要有這種認識才對。」(同上,P.25)

「無疑的,在製作態度上,《秋決》是近幾年來電影藝術裡,少見的嚴肅之作,想不到由於德文字幕的差勁,竟然未戰而死,真是窩囊到家。(可見藝術裡,任何細節都不能馬虎。)(同上,P.25)

受刑人延續香火的人權保障

電影《秋決》的故事情節反映了「人倫綱常」的傳統思維,「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像是個不可質疑的信仰,影響著家庭和婚姻生活。2011年,台灣發生「首宗入監取精傳嗣獲准」事件,當時的新聞報導,某三十幾歲楊姓婦人因為丈夫被控殺人未遂等重罪,判處15年以上的刑罰,雖然婦人的丈夫不是獨子,但其他兩位小叔也都因為重刑而被判入獄。楊姓婦人因為有長媳「傳宗接代」的責任和壓力,所以擔心丈夫出獄後自己沒有生育能力,於是投書到人權保障推動小組信箱,希望爭取「入監取精」。

當時法律學界對這件事的看法大多表示支持,法務部後來也採納了學界的意見,研議制訂「監獄受刑人入監取精要點草案」(參考:https://www.mjac.moj.gov.tw/4786/4963/4965/92915/),只要受刑人沒有子女,妻子年滿30歲以上,就可以提出「入監取精」申請。只是女性受刑人一旦懷孕5個月後,就必須停止服刑,保外待產時,又有逃亡的風險,另外,「代理孕母」也不合法,所以禁止向女性服刑人取卵。「入監取精」還是在父系社會的觀念下衍生出來的。

法務部同意受刑人有取精生子的權利,對於「死刑犯取精留後」的議題,則是持保留態度,而1972年上映的《秋決》的情節雖然是建立在「傳宗接代」的傳統觀念,讓人覺得少了「現代意義」,但不可諱言的是,台灣許多家庭仍然保有「傳宗接代」的人倫信仰,日常生活保留了「祭祀祖先」的傳統。所以,1994年,死刑犯黃偉忠在槍決前,要求「死後取精」,希望女友可以為他留下後代。在1994年「秋決」式的現實案件中,由於缺乏法源依據,「死後取精」最終沒有結果。時任法務部長的馬英九認為死刑犯仍有傳宗接代的權利,訂定「死刑犯取精留後實施要點」,倘若死刑犯是家裡的獨子,又沒有小孩,就可以申請和配偶「人工生殖」。

道德的難題永遠都在考驗著法律與人性。

 


台灣1972年前後的文藝事件

  • ❶ 台北大戲院曾上映小林正樹1962的電影《切腹》(改編自滝口康彦的小說《異聞浪人記》)。
  • ❷ 1972年11月,成立了「鍾理和研究會」(張良澤)。學生前往美濃鍾家查訪鍾理和的小說場景。
  • ❸ 宋存壽《破曉時分》角逐1968年金馬獎失利。
  • ❹ 1972年,台灣電視圈發生一件轟動大事,李璇加盟華視,與凌波合演黃梅調《七世夫妻》。
  • ❺ 作家姚宜瑛成立「大地出版社」(1972年)。
  • ❻ 1971年林白出版社出版《畢業生》,包括這本在內的其他中譯本(共7本),全部成了禁書(賴慈芸《翻譯偵探事務所》)。
  • ❼ 1972年,香港新鏡出版《天讎》,後被台灣查禁。
  • ❽ 1972年,有7本《天地一沙鷗》中譯本出版。

國際藝文界  

  • ❶ 1969年蘇聯電影《卡拉馬佐夫兄弟們》獲得第42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1970/4/7)。
  • ❷ 1972年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得主:警匪電影《霹靂神探》(The French Connection) 。
  • ❸ 1970/7,大江健三郎(199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出版《核時代的想像力》,1971/7《遭受原子彈爆炸之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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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11月《書評書目》雜誌第2期,林柏燕:論《秋決》主題的一致性,P.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