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運動的時代背景【《書評書目》第61期,1978年5月】


1919年5月4日在天安門廣場,聚集大約3千名大學生,抗議凡爾賽條約第156條,將德國在中國山東的權益轉交予日本而非中國(圖片來源:Wikipedia)

 

  • 主辦:書評書目社
  • 時間:三月三十一日晚七時
  • 地點:北市中華路洪建全視聽圖書館五樓
  • 主講:張玉法(中研院近史研究所)
  • 出席:齊益壽(臺大教授)/何欣(政大教授)/周玉山(政大國際關係研究中心)
  • 記錄:程登懷

 

「五四運動的時代背景」是書評書目社主辦的「每月座談」的第三次,邀請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師大教授張玉法先生主講。是夜大雨滂沱,張先生的衣髮都為雨水淋濕了。

張玉法先生是學歷史的,從事學術研究已三十年,從未輟止,他新出版的《中國現代史》被學術界公認為國內最完整最有價值的一本現代史的鉅著。張先生在分析「五四」的背景和內容時,都表現出一位嚴謹歷史家的特色。他說:

五四運動有人稱之為「啟蒙運動」,又有人稱為「新文化運動」。個人喜歡「啟蒙運動」的名稱,因為比較能廣泛的、具體的表示「五四運動」的意義。從廣義的角度看,五四運動是一個思想上的啟蒙運動。

如果從狹義方面上看,五四運動只是一項學生的愛國運動。從民國八年五月到六月期間,由學生愛國情緒導發的一項運動,有其時間性。在歷史上,它是一個點。

但是從「思想啟蒙」來看,它的時限很難界定,卻能包涵較多的內容和層面。我們就從這一個角度來談:「啟蒙」有大轉變和大發展的意思,它的時間如何呢?

有人認為應該從胡適倡導白話文開始,也有一般人以為從陳獨秀創辦新青年開始。總之,民國三、四年是中國思想界一個大變動的時候,在那個階段中各方面也同時有所革新,這種影響很大,我們不妨從幾個例子看看。

當時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先生倡導學術獨立,標舉出教育界的理想。新文化運動和婦女解放運動是很值得大書特書的事件。此外,像破除迷信,關心貧苦大眾,都是五四啟蒙這一個時期的特徵。我們看到這些歷史的現象,不禁想追問,為什麼會發生在那個時代?為什麼在其他時代都沒有?

當然這是由很多內在、外在的因素促成的。這些因素,大致可分成四方面。

第一方面要從歷史的演變上看。民國初年開始的這個啟蒙運動,主要是對傳統的、舊的文化和社會不滿。這種不滿並不是從那時期才產生,在清末政治改革時代就發生了。戊戌政變當中,被殺害的譚嗣同,在沒有被害之前,一直急切的想把許多不合理的現象改變,他寫了一本《仁學》,特別強調人要衝破現實上種種的「網羅」。他說,人要衝破利祿的網羅,人要衝破考試辭章的網羅,人要衝破君主的網羅。他看到當時知識份子被功名利祿網羅,放棄了知識人該有的抱負和使命,不再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而是一味的認同滿清政府,追求個人的權勢享受。他也看到許多知識份子被八股文章網羅,一生求的是科考功名,對「文章經國」之事,完全忽略。他又看到知識份子被所謂的君臣大義所網羅,沒有了真正的公理。譚嗣同認為要真正地改革時代,必須先革除這些網羅。梁啟超也是一個不滿當時代的人。在戊戌政變失敗後,他跑到日本去了《新民叢報》,鼓舞了許多新思想。其中最有意義的一個思想是「新民」思想。他的終極期望是把中國人民舊的、卑遜的、投機的個性革除,重新建立新的個性;否則,中國的改革仍然是無望的。梁啟超心目中的「新國民」有那些條件呢?他認為(1)必須要重視自由,不要輕易受人左右;要有自己的想法和原則,不要受到蒙敝。(2)必須重視公德心,不能自私自利。(3)必須要有愛國思想,不能只抱持著家族觀念。(4)必須要有自治的能力,有自動自發的想法,不能只是依賴別人督促、別人服務。此外,他也希望「新國民」有冒險犯難的精神。

像譚嗣同、梁啟超一樣具有改革思想的人,在當時不乏其人。不滿現狀的人更多,但是他們在清末的努力都是失敗的。他們想改革中國的舊秩序、舊思想,然而,他們沒有動搖到中國那些讓他們不滿的舊秩序、舊思想。

袁世凱稱帝以及以後的軍閥亂國,都在在表示中國毫無改觀。戊戌以後的革新思想,企望把中國帶入完善境界,到這時候是完全沒有希望了,讓有心人十分失望。

回到舊的形勢裡,很容易使受西式教育的年輕人採取較激烈的手段求改變、求解放。當時有一批急於改革現狀的人,他們認為過去的改革太片斷、太表面,他們想從文化做起,把中國文化做全面調整,以做為其他改革的基礎。既要做全面調整,他們又認為必須先做全面的破壞,然後再從事全面的建設。事實上,我們今天來檢討新文化運動,確實也看到他們在破壞舊文化時,也建設了許多新文化的內容。五四運動也是如此,有時過錯,也有其功勞。上述是由歷史因素、歷史溯源流來看五四運動。

第二方面要從社會背景談。科舉制度的廢除,可以說是近代中國社會一個大變動。自一九○五年正式廢除科舉至五四運動期間,政府並未制定一套有效的選舉人才的辦法,而受西式教育的人愈來愈多,有理想、有能力、有野心的知識份子也愈來愈多。但民初的政府受一群軍人、政客所把持,知識份子沒有出路,只好在社會其他行業、方面去發展,他們的想法、做法大多是超越傳統的,甚至超越的差距太大,速率太快,以致社會大多數人也無法接納他們;其甚者,竟視之為「洪水猛獸」,導致他們內心的不滿和反抗。新知識份子階層在政治上沒有希望,在社會上宣揚自己的思想又不被容納,使他們的不滿日增,反抗益發激烈。

新興工商業階層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有長足的發展,他們對當時軍閥和帝國主義國家都痛恨萬分,因為那兩個勢力都是剝削工商業階層的。因此他們很容易和新知識份子階層合流,產生抗議運動。

他們一方面看到政治的混亂,一方面覺得社會消極,因此認為要把中國從根救起,必須全面學習效法世界各國的長處;必須動員社會全體力量才能做到,婦女解放,組織學生都是基於這個因素產生的。而要求學術獨立,為的是可以自由傳播知識,自由批評不合時宜的學說制度,把西方強國的長處引進中國。由此可見得,社會因素對五四運動的產生也有很大的作用。

這三方面,我們要注意經濟的背景。清朝經濟在外國商人的控制之下,自己的民族工業一直無法發展。直到一次大戰期間,個個強國都集中精力去生產軍火,一般的產品生產量自然銳減,輸出量也自然降低,對中國的經濟壓力也降低了,因此中國的民族工業得以蓬勃發展。然而一次世界大戰迅速的結束,中國經濟受到的壓力如同以前,一次世界大戰所帶給中的希望全然幻滅。他們的經濟勢力、商業力量立刻又把中國新興的民族工業壓抑不得發展,給中國人對民族尊嚴、民族復興的寄望很大的刺激。

這些新興工商業階層大多受嚴復譯的《天演論》的影響,他們了解「優勝劣敗,適者生存」的道理。他們想,今天國家不富強起來,以後會愈來愈艱難。因此對新知識份子階層倡導排外運動、抵制外貨運動,不但同情,並且支持。因為這兩個階層的心理有如此的溝通和共同的需要,所以在民國八年五月到六月期間,大學生帶領的五四運動,其口號是「外抗強權,內除國賊」,受到工商界密切的配合,其實,工商階層的配合是因經濟的影響。

第四方面是政治背景。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期後,民族主義開始為各國普遍重視;當時美國總統威爾遜提出的主張,如保障弱小國家的獨立、民族自決、廢止秘密外交等口號,對中國的知識份子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因為中國當時受秘密外交之害很甚,軍閥勾結外國造成政治不能獨立,讓知識份子很憤怒,一般老百姓生活苦自然也不滿這種現象。另一方面,歐洲在政治上也產生大變動,如產生許多新的共和國、婦女參政、蘇俄革命成功,都給予國人很大的鼓舞。國際上有這麼多的變動,這麼多的理想,而中國正愈趨反向。辛亥革命成功所建立的共和與理想被袁世凱及軍閥破壞了,回到政治的專制裡,社會上的舊勢力、權威主義、崇古思想重新抬頭,那些思想進步的青年無法發展自己的才幹理想,而北洋政府附著帝國主義,也很少顧及國內年輕人的要求和人民的痛苦,他們跟老百姓、學生都非常隔閡。新起的一代尤其富有民族主義的思想,對不求進步的北洋政府當然懷著不滿的情緒和敵意。

在五四運動前後,我們明顯地看到,政治領導階層腐敗無能、私慾薰心。社會領導階層──新知識份子和新興工商業階層──充滿改革的理想,然兩者無法溝通,各行其是,最後形成對立。社會領導階層順應時代潮流,受到全國人民的支持,終於躍而為政治領導階層。這個新興的政治領導可由中國國民黨做代表。

五四運動從思想啟蒙開始,最大的收穫是北伐的成功,五四運動的意義從這個角度看也最能透徹。

張玉法先生講完後,他嚴謹的分析和肯定五四運動的積極意義,聽眾都熱烈地為他鼓掌。

主席又請齊益壽先生談五四運動和文學的關係,齊教授很簡略的分析了,最後他表示,文學離不開人生現實,也離不開政治社會;文學有其民族性、時代性和歷史意義,所以,一個文學家必須深入的觀察社會、時代,建立自己的理想、原則和人生觀,然後才能恰如其分的創作文學作品,來彌補人類靈魂的創痕,來激發人類深存的愛,促進社會進步。齊教授講完了,何欣先生和周玉山先生也相繼發言或提出問題。張玉法先生對各個問題均予以答覆,最後,他強調自己不是一個研究五四運動的專家,因此他的意見看法均不是定論,聽眾又為他的謙虛鼓掌。

座談會到九時半結束,雨還在下著,但是大家的熱情仍然延續著,我想,它更會繼續滋長在每一顆熱愛自己民族的心頭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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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7月,香港會議展覽中心展出的五四運動相關書籍(Image via Shutterstoc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