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布袋戲寫歷史、為布袋戲人做傳

記者邱祖胤訪問作家邱祖胤談小說《空笑夢》

2024-06-19  金多誠  會員限定 

《空笑夢》以小說形式,書寫布袋戲職人的心路歷程(示意圖,Image via Shutterstock.com)

 

由洪建全基金會素直友會與遠流出版公司合辦的第33次「素直共讀」,邀請到作者邱祖胤分享他榮獲2023年巫永福文學獎與2023年度金鼎獎的小說作品《空笑夢》。

《空笑夢》出版後,雖然接受過許多不同類型媒體的訪問,也舉辦過幾次新書發表會,但身為資深記者與媒體人,邱祖胤總是不太能適應從訪問者轉換成受訪者,也不好意思在新書活動中大力推薦自己的作品。後來他轉念一想:自己確實是寫的很用心、陪著自己走過五年的編輯非常費心、行銷企劃很努力,作品也受到很多肯定,身為作者的自己為什麼不能坦然的、完整的細說這部「厲害」的作品呢?他決定在這場「素直共讀」活動中,將記者與作者角色完全融合,以「記者邱祖胤訪問作家邱祖胤」的形式,好好回應這部作品。

 

人生上半場交出這部作品,很感欣慰

「對我來說,寫小說要掌握三大要點:一是故事要奇、二是題材要獨一無二、三是形式要創新。」他也要求自己的作品不但要對得起自己、對得起讀者,更期許可以成為「傳世之作」!在長達五年以上的創作時間裡,除了嚴格的自我要求,也有黃靜宜總編輯的專業建議,對此他深表感謝:「她是一位比作者更希望書更好的人!因為有她專業編輯的建議,才能讓作家放手把一部作品得以很完整的完成。」

《空笑夢》是邱祖胤第三部小說,這部作品的出版,對年過50的他意義特別不同:「在人生上半場能交出這部小說,自己也覺得很欣慰。」他把新書恭敬恭謹的獻給父親在天之靈:「父親生前,只要我有小說出版,一定會從頭看到尾,也會買來送給親朋好友。我帶著一份驕傲,把新書放在父親靈位前,敬告說這是我的新作品。」

 

用創新的形式為布袋戲人說故事、為臺灣布袋戲寫歷史

《空笑夢》是以臺灣布袋戲為主題的小說,藉由主角「青瞑師」簡天闊與16位人物對應輪番上陣,闡述不同世代的人民在臺灣歷史洪流中的際遇。並透過布袋戲的演變史窺探臺灣近代史的流變。

邱祖胤的書寫極富創意,以「口述歷史」的方式,將人物故事與布袋戲發展做了巧妙的連結:「我打破了單一線性敘事,以16個人物的傳記串起整個故事。」每個人物與故事都建構在臺灣布袋戲真實歷史上,雖然書中主角、人物都不是能對號入座的真實人物,「但歷史背景都是真的!」。

簡天闊出場時已經又老又瞎,在廟口「看」完一場戲,吃完甜湯,自稱是布袋戲師傅,身懷兩招絕學,但因為在日治時期禁演漢人鑼鼓時,為了爭取演出機會,樹大招風,遭人暗算弄瞎了雙眼,從狂妄的「膨風師」成了「青瞑師」。這位眼瞎了的布袋戲演師又是家族戲班接班人,要怎麼演?要怎麼接班?故事就從這裡展開······。

全書16個角色分成四個部分,第一部分是簡天闊看得見的時候,第二部分是主要寫著名的「貓婆與鬍鬚全拼命」故事;第三部分寫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四個女人,第四部分寫他即使是「青瞑師」還是要帶領家族進入「金光戲」的輝煌時代。

邱祖胤在《空笑夢》中還有一個幫助了自己度過「卡關」期也幫助讀者閱讀的「創意」,就是書前面的《人物關係圖》。面對《空笑夢》這樣宏大的題材與細膩的布局,在長達數年的寫作過程中,難免多次「卡關」,他幫助自己過關的方式是畫人物圖、幫人物寫履歷表。對他來說,他所要寫的人物一定是有形貌、有聲音、氣味、衣著······本來是用素描的方式描繪,後來一想:「我書中16個人物就是16個偶頭,我應該畫偶頭啊!」參考了自己收集和網路上找到的戲偶,與書中16位人物對應整理而成的「人物關係圖」完成後「我的感覺就回來了!」 

在一邊有正式工作一邊寫作的數年間,歷經好幾次的大卡關與大翻轉,支撐著邱祖胤完成《空笑夢》的是一份堅定的用心:「為臺灣布袋戲寫歷史、為布袋戲演師說話。」帶著這份心意,邱祖胤帶讀者正式進入「記者邱祖胤訪問作家邱祖胤」的問答模式。

 

邱祖胤為書中的16個角色,親自繪製了偶頭像;圖片:片山佳治(武生),圖右:塌鼻師(大頭仔)(圖片來源:遠流出版社)

 

我為什麼要寫布袋戲?

我從臺灣布袋戲學者呂理政拍的照片中,可以看到1980年代李天祿在青年公園一個小彩樓演出時,有非常多人看。可是,見證過這些風光,高齡90多歲的李天祿大兒子陳錫煌大師,在2017年發行的紀錄片《紅盒子》裡,卻感嘆說:「布袋戲這樣好的東西,為什麼沒有人要看?」這是很強烈的對比,我想去找出答案!

從「為什麼大家都不看戲了?」這個問題很自然可以衍伸出一系列問題,比如:戲是演給誰看的?過去的人為什麼愛看戲?後來為什麼不看了?不看了以後,戲為什麼還能存在?在寫作的過程中,這些問題一直在腦中迴盪,也可以說我整部作品就是在回應這些問題。

從「笨神做佛」中體會到布袋戲有神、無神、出神、入神四大境界

我一邊寫一邊尋找答案,每每卡關,剛巧看到作家黃春明在臉書上寫他帶黃國峻在北投看戲,那天傍晚風雨很大、台前一觀眾也沒有,黃春明到後面跟老先生說:「阿伯,嘸人看,好休睏啊,雨這大······老伯伯風雨這麼大,你應該休息,沒有人看······」老伯伯說:「我不是做乎汝看!我是做乎頭前那個神明看的!汝若欲看,是笨神做佛。」我體會到老伯伯說「笨神做佛」意思是:你裝傻看戲就好,我又不是演給你看,我是演給神明看的,我把你升格成神、成佛也可以,陪這些神明看戲。

當時看到黃春明的描述,很震撼,頓時豁然開朗:即使布袋戲沒什麼人看,為什麼這些人還堅守在崗位上?因為他們是演給神明看的,觀眾並沒有那麼重要。我覺得這不是迷信,禮敬神明是放下自己,是謙卑,如果沒有感恩心,就會把自己放很大、無限放大。就會招來災禍。

我認為「神」有兩個意義,一是指神明,一是指精神、靈氣、演出的氣質或氣勢。依此意義,布袋戲可以分成有神、無神、出神、入神四大境界,「有神」是指演給神明看、給全世界的神看;「無神」是指不再演戲給神明看,一心只想得到觀眾掌聲;「出神」講的是精進掌中技藝,追求出神入化;「入神」是指人戲兩忘,只演自己的人生,讀者可以以這四大境界來解讀《空笑夢》的四大卷、16個角色。

看見主動掌握命運的叛逆精神  

我希望透過這部小說將我對布袋戲的幾個疑問一一釐清,包括臺灣布袋戲經歷過什麼?遇到管制時,布袋戲人都是如何討生活的?布袋戲的藝術、技術是什麼······。

說起臺灣布袋戲歷史,一開始是南管布袋戲,偶頭、戲服非常精緻,像是藝術品,用京戲鑼鼓入戲;北管布袋戲因為比較熱鬧、加上故事緊湊,就把南管布袋戲壓下去了。中間到了李天祿的時代,在光復前那幾年,以京劇為正音,把布袋戲和京劇鑼鼓結合,創造了「外江戲」。

戰後1950年代,金光戲開始在中南部發展,本來8吋的偶變成50公分大,讓站得遠一點的人可以看得到。頭很大、手很小,突破了傳統限制,雖然沒有傳統的漂亮,但千奇百怪,別具一格。臺灣布袋戲的發展這個時候,可以說已經脫離與中國的連結。金光戲稱得上是「臺灣奇蹟」,是真正從臺灣這片土地長出來的,是一股很生猛的力量。電視出來以後,本來以為布袋戲會再死一次,可是黃俊雄卻利用了電視、電影的剪接手法和配樂,把金光戲發揮到極致,創造了臺灣布袋戲最高峰!布袋戲不但沒有死,反而因為一個新媒體的出現,把布袋戲的生命再延續了至少20年。

除了時代變遷推動了布袋戲的改變,種種政治力量的介入,也讓臺灣布袋戲的命運更顯坎坷。包括從1937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人禁演漢人鑼鼓8年;1947年二二八事件之後,政府禁止外台布袋戲演出;1972年,因為在中午時段播出的黃俊雄布袋戲造成萬人空巷,新聞局就規定電視台每天只能播出一小時台語節目。但這些挫折反而成為布袋戲創新的動力。

「看見主動掌握命運的叛逆精神」這是《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在刊登陳耀昌醫師為《空笑夢》寫的序文時,主編所下的標題,這句話用來說明我研究了許多布袋戲歷史、完成這部小說之後,所體會到臺灣布袋戲精神,是非常貼切的。

為什麼故事裡有那麼多臺灣諺語與古典詩詞?

布袋戲每一個人物出來時都有2句或4句出場詩詞,這是布袋戲的形式,即使2016年日本和霹靂合作《東離劍遊紀》時,雖然講的是日語,日本人還是要求每一個角色一定要有定場詩,可見日本人是懂得而且注重布袋戲文化與精神的,他們知道透過這種形式,能讓觀眾了解這才是「臺灣布袋戲」。

這給了我靈感,提醒我在布袋戲裡定場詩是很重要的,但我寫的是小說,自然不能以劇本形式呈現定場詩。轉念一想,就在書中每一話的一開頭,放上臺灣俗諺象徵人物定場詩;也在每一話中選擇了人物、故事情節、人物氣質、生命價值有關的古典詩詞,突顯布袋戲與傳統戲曲及文學的淵源,以此表達我對布袋戲形式的致敬。小說有16話,就有16個臺灣俗諺、16首古典詩詞。

跟陳錫煌大師學習五年,現在可以上台演一齣戲嗎?

一本書要寫到一個高度,一定要了解門道,如果沒有跟陳錫煌大師學習了五年,這本書是寫不出來的!

之所以會跟陳錫煌大師學布袋戲,是因為2009年好友楊力州導演跟我談起日本NHK跟他合作拍一部談台灣布袋戲的紀錄片,我開始跟著拍片進度,陸續寫了好多篇報導,片子拍了10年,我就寫了5年。2016年12月10日看完《紅盒子》之後,我跟陳錫煌大師遞出名片,表達想要跟他學布袋戲的心願,他竟一口答應了。

《紅盒子》紀錄片主要是講陳錫煌大師的故事。因為父親李天祿入贅陳家,所以從母姓陳。在日本禁戲的那8年,本該是陳錫煌學習成長最精華的時光,卻不能好好學。光復之後,布袋戲蓬勃發展,他19歲上台,出了一個錯,父親用鐵架子射他,成了一輩子的惡夢。他就理了個光頭,毅然離家,本來在家對面擺水果攤。後來李天祿結拜兄弟新興閣的鍾任祥把他帶去西螺學布袋戲,所以陳錫煌是學兼南北,北部很少有武打戲,但陳錫煌的演出中有拋偶,就是從新興閣學來的。

陳錫煌對戲偶非常投入,很有美學素養,父親過世時,他已經60多歲,才發現布袋戲很美,決定重學!他也把自己學習與體會到的布袋戲做了系統化整理,再持續有計畫的透過教學,把布袋戲的技巧與文化傳承下去。

他雖然知道一個記者跟他學戲絕對不是真正認真要學,但也言無不盡,知無不言。他的教學很有方法,一開始從沒有頭的戲偶開始教手指的動作和位置,接著拿出穿透明衣服的偶,教我看手的位置。他讓每一個戲偶都像活人一樣,在他手上長出生命。只要學生有進步,就自然流露出天真的喜悅。

一路學下來,我漸漸能體會布袋戲藝術的美是怎麼和生活結合的,也了解了演師是怎麼去思考布袋戲這件事的,對我的寫作有很大的幫助。

我的寫作初心是為臺灣布袋戲寫歷史、為身經百戰的布袋戲演師說話。為演師們的神乎其技說話,為他們代代相傳卻即將失傳的絕學說話。而我跟著陳錫煌大師學習也正是為了完成小說,而不是為了演出一齣布袋戲。

你有把自己寫在小說裡嗎?請問是哪一部分?

我把自己切得很碎,塞在小說裡,這很像在演戲,因為我必須把自己帶入角色,揣摩角色的心境。若是問我有沒有把自己帶入角色,我會說沒有,因為我就是寫別人的故事。在我完成這本書、與布袋戲演師相處、學習布袋戲之後得到一個體悟:故事才是最重要的,就像布袋戲演師一樣,要退到隔屏後面演出,讓人、讓神看到戲,而不是看到作者。我對自己的期許是讓故事精彩,讓讀者記住故事,而不是記住我。

談到小說中的人物,除了青瞑師簡天闊這位瞎眼的演師是我創造的,其他許多角色與故事情節都是從布袋戲得到靈感的。舉例來說,鴉片師葉凌霄原型來自李天祿、塌鼻師大頭仔葉連枝來自陳錫煌、黑狗兄大花盧坤山的「空身追風」來自霹靂「貓叔」丁振清······但,真正對我啟發最大的,就是李天祿與陳錫煌父子,那個啟發不是故事原型,而是讓我「發現」布袋戲!

小說中的女性角色非常吃重,這樣的安排有什麼特別用意?

傳統上,布袋戲角色是以男性為主,故事也是如此,女性演師除了「真快樂」及「新快樂」掌中劇團一代女演師江賜美之外,就很少見了,但我相信不是沒有。在小說裡我安排了女性演師,包括母親崔夜合、青梅竹馬的戀人蘭生、妻子寶珠、民間友人玉霞、客家庄碰到的翠花、女兒春綢等等,就是想呈現女性演師和男性演師有什麼不同的想法?事實上,女性有很多觀點是男性沒有辦法想到的,甚至是超越男性的。

舉例來說,主角簡天闊的母親崔夜合女頭手,她的出場可以說為整本書做了定場,她說:「掌中戲,簡單兩個字:氣魄。」又說:「演戲沒氣魄,不如不要演,做人沒有氣魄,不如不要活。」書中女性角色也常會藉由戲偶講很多人生道理。

我之所以對書中女性角色有這樣的設計與安排,原因是:由於角色身處的年代,是男女地位極不平等的時代,所以我刻意讓筆下的女性有一種堅毅的性格。她們不見得是為了主角而活、而存在,但她們會有自己的智慧,本能的讓身邊的人活下去,也讓自己活得更自在。

也許從外人看來她們像是主角的附屬品,但她們就跟臺灣歷史上諸多沒名沒姓的女性一樣,用自己的方式撐起這片土地的底氣。當男人在外面荒唐、打拼,或遭到政治打壓,她們擦乾眼淚,繼續過日子,把家庭維繫下去,這是臺灣女性了不起的地方。

書中刻意強調主角的荒唐,比如逛妓院、腳踏兩條船,其實那個時代的男人就是這種毛病,很多故事裡都看得到。我並沒有要批判,也沒有要美化這些男人的惡習、不負責任與任性妄為。但,那樣的男人也正好突顯出女人如何排除萬難,以順處逆的大智慧。

為什麼我認為布袋戲是舉世獨一無二的至寶?

小說完成之後,我對金光戲的想法有了極大的改變,它絕對不是隨隨便便就出現的,是經過前面幾次殘酷的打壓,差點讓布袋戲從這個世界消失。既然限制這個不能演那個不能演,乾脆就來大鳴大放,讓想像力大解放,才會有金光戲的出現。不只不受歷史時空限制,場景、故事、人物造型都完全脫離傳統,連演出形式上都創新了,這是布袋戲歷史上最讓人驚艷及驚嚇的一段。

雖然有些學者站在傳統的立場上說他們離經叛道,但我認為,我們拉開歷史,了解布袋戲曾經經歷過這麼多苦難,就會了解金光戲會出現,絕對不會是沒有原因的,絕對不是譁眾取寵、憑空捏造的。

布袋戲融合講古藝術、掌中技藝、說唱聲腔的極致追求,偶戲雕刻、彩樓布置、場景道具等工具更不容許一絲妥協,更別說所謂「三分前場,七分後場」,後場音樂幾乎是布袋戲的靈魂。布袋戲既是藝術也是魔術,它可以從經典文學戲曲中脫胎換骨,布袋戲更從來不忘從市井小民關心的事物中取材,與時俱進,宜古宜今。

它是台灣民間藝術的特殊存在,也是舉世獨一無二的至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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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祖胤小說作品《空笑夢》「寫一個掌中戲班的恩怨情仇,同時也寫一個人遭受挫敗之後,重新站起來的心境與姿態。」(遠流出版社,202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