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奮鬥》系列是挪威作家卡爾·奧韋·克瑙斯高的經典之作,他以不住在樹洞中訴說的筆法,寫出屬於人生的最大奮鬥都是無人知曉的驚滔駭浪。
有些人的童年是牆壁上擦不去的一道汙濁意象,即便你長大極力補強,之前汙濁的那一點好像就藏在油漆的深處。無論那是摳痕,或是看似是無意的一道奇異筆,「童年」這筏子就這樣滯留在你的人生港灣裡飄蕩。
平常無事都還好,但一旦人生起了些碎浪。那個看似不存在的小筏就會顯出具體的「重量」, 木材開始腐朽,水溢滿每個裂縫,安全堅固的港灣遂開始成為某一種長期發炎的狀態,那載著不靠譜記憶的「童年小筏」成了不住刺痛的痘子,可大可小,但絕對尾大不掉。
《我的奮鬥》系列是挪威作家卡爾·奧韋·克瑙斯高的經典之作,他以不住在樹洞中訴說的筆法,寫出屬於人生的最大奮鬥都是無人知曉的驚滔駭浪。無論如何人奔向生命的綠光,你都知道自己在對抗的其實是自己的各種有限,簡直可以當成心理學的研究範本,隨著卡爾「樹洞」的挖深,你都會發現在裡面藏頭藏尾的你我,光是體驗自己是活著,就已充滿勇氣。
而《我的奮鬥3:童年島嶼》不同於之前兩部五感盛開的寫作法。這本有如在成人期建立的堅實牆面上,意識到童年那道刻痕,彷彿其中有蟻穴,或有塞入棉絮的夢境,伴隨著「尚不可名之」的碎片回憶,讀者隨著他的樹洞語句也鑽進想像裡,在時光海邊上撿拾那些貝殼回憶,才發現那是漫長與受痛也是熱愛生命的方法。
精彩的是,書中卡爾與他父親的對照,很像是普世男性的「存在焦慮」。它可能終生不會好。書中男童卡爾雖然有慈祥的母親與祖母關照,有書有大自然與春心懵懂的年華,但更多的是父親這個雄性形象的鋪天蓋地。
卡爾在父親的絕對控制權與陽剛信仰下,七歲時的他高度敏感的陰性特質如同被曬乾般必須適度避光成長。彷彿這世界信奉的「陽剛」是艷陽般的絕對,自己影子的一線天必須藏好藏滿,書中的角色雖陸續出場,但「父親」給予他的「永遠不夠男性」的威權教育,讓他的人生每一步跨出前都響起了「恥辱」感的警報。
世界上的性別教育在當時是如此單一與固化,在卡爾居住的小城鎮上,他們摸索與模仿著「男性行為」來求得安全。如在垃圾山上拉屎、性啟蒙時看到同學母親豐滿臀部的疑惑、與父親砍柴時噴出的響屁、在森林裡玩燃燒起煙的快感。所有的氣味在書中文字間如此脹滿,整城鎮的大人與孩子都在學習當一個「像樣的男人」,所有的敏感與敏銳都在被閹割,使得書中的溫柔母親是如此無所不在,但也只能是隱線,因為潛意識中,卡爾、與徹底拜服自己雄性形象的父親,都在無法深思的壓力下,成為一個深怕被取笑的小丑(鬼牌)/合格男人的正反面。
這樣的雄性專制如空氣一般讓人無感,有如伍迪.艾倫早期以喜劇呈現的「滿天空都是媽媽的叨唸」與自己身為一個「精子」需要衝鋒的無力。性別的極度分割,造成的善感易折與想像力的折損,也是三島由紀夫那眼中被過度美化的「金閣寺」與自我的拉扯。或威廉.高汀的《蒼蠅王》中,因置於孤島,一群孩子模仿男性的權威,而引發出的絕對不安與深層暴力。
何謂男人?是否也可從西蒙.波娃所說的「女人不是生而為女人,而是成為女人」來延伸?這裡的男女性並非天生性徵帶領,而是被社會制約(為社會服務)的性別,是否真的合乎人類的天性?
如卡爾父親的悲劇,從《我的奮鬥》第一本可以看出卡爾的父親是一輩子都為保全外在尊嚴而活的人,一輩子不出錯,做個地方小政委,有如《小王子》中小王國中的小國王,每日盤點四周的星球來確定自己可控制之物,這其中當然包含他的兒子卡爾,這個易感的男孩童年只是那小國王數算的星星。國王只知擁有,來確定家庭小腹地是屬於「王者概念」的。
於是卡爾的童年如同重播「我又要搞砸了」的預告片,還沒做任何事之前就充滿了遲疑與恥感。那是全身心的警報大作,這點作者寫得極好,每一段人生都在心頭預演了跌倒,在這樣的教育下,他成長的每一步都是在脫離父親後的「爬起來」。
這樣周而復始的「奮鬥」可謂是個人的小史詩。而跟他對應的那位父親,一生只求無錯,保有雄性榮光的人,則活得像在堆積木或紙牌屋,一旦其中有一漏洞或一張生命鬼牌出現,他散成一團的尊嚴就只剩下肉泥的意象,再也無從有施力點可以爬起來。這是為何許多看來混得不差的男性,一倒下來就是轟然,因為所有外表的尊嚴非出於原我,形象多是海砂做的,不抗震。
於是你從第一本讀到第三本時才會感動,即便是這麼威權的父親,在兒子卡爾的樹洞中,仍不乏愛的凝視,他看著那個曾是他天與地操控者的父親,每一步都走向沙化的命運。黏在優良老師的皮相外表的謹慎,餵養出一個大食恐懼的陽剛男性。
而從小陰性高敏的卡爾,在父親的「身教實驗」下,終於將童年幾乎被陽性滅頂的自我重建起來,一直重建到初老,成為了父親,他才能走出「男性的教育燃煤原來是恐懼」的迷障之中。
且終於能無愧地說此為「奮鬥」。這本的「童年島嶼」,在描述童年有一種很美的詩意,不只是過去,而是一種流逝快速的階段,你一小時都抓不住。但同時它又是最緩慢的,他寫說,竟比人生中其他階段的一小時都來得漫長。於是你感到了它是人生悠悠長河中卡著的一顆石頭,歲月如何流淌,你都會拍打到那顆石頭。那時你愛的與你恐懼的;讓你挫敗與滋養你的,都不是盡善盡美的父母,而是他們燒燃生命之後,坐落在你生命中央的體悟,之後接棒由你來完成這血緣的遺產。
無論是否是孽緣,那個孽都是接續著父母的未完成。
這本可單獨看,因為它細訴著童年的回返,逐漸讓人感悟人只能因此而成熟。也可以回溯到前兩本,看著男性也有無法抗拒的「逗貓棒」,如何愚弄了卡爾的父親與千萬人,也從而讓他的兒子看到他的「奮鬥」,無論是否是無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