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蘇軾〈職事帖〉,國立故宮博物院
蘇軾記錄了他和陳季常等朋友們玩畫的一個小片段(即〈一夜帖〉):
一夜尋黃居寀龍不獲,方悟半月前是曹光州借去摹拓,更須一兩月方取得。恐王君疑是翻悔,且告子細說與。才取得,即納去也。卻寄團茶一餅與之,旌其好事也。軾白。季常。廿三日。
這封信的大意是:翻箱倒櫃一晚上都沒找到黃居寀畫的〈龍圖〉,突然想起半個月前被光州的曹知州借去摹拓了,還需要再等一兩個月才能拿回來。恐怕王君會懷疑是我反悔而不肯借給他了,你要幫我跟他好好解釋一下。只要我一拿回來,就給他送去。現在先寄一餅團茶給他,算是鼓勵他的雅好。
曹光州是光州知州曹演甫,名九章,他的兒子曹煥後來成為蘇轍的女婿,因而與蘇軾也是親家了。蘇軾有封〈職事帖〉,收信人是「主簿曹君親家」,劉墨先生認為是寫給李臺卿的,他是曹演甫妻族之人,信文如下:
軾啟:袞袞職事,日不暇給,竟不獲款奉,愧負不可言。特辱訪別,惋悵不已。信宿起居佳勝。明日成行否?不克詣違,千萬保重,保重!新酒兩壺,輒持上,不罪,浼瀆。不一一。
軾再拜主簿曹君親家閣下。八月十九日。
大意是:因事務繁雜,我每天忙得團團轉,竟然沒顧上接待您,真是非常抱歉!您專程來道別,令我惋惜惆悵不已。這一夜您還好吧?明天就要出發了嗎?不能前去給您送行了,千萬要保重。兩壺新釀的酒,請您帶上。東西不好,您別見怪,不多說了。
陳家以前就藏了古畫,比如陳希亮藏有〈柏石圖〉,陳季常視之如寶,蘇軾還專門為之題過詩:「柏生兩石間,天命本如此。雖雲生之艱,與石相終始。韓子俯仰人,但愛平地美。土膏雜糞壤,成壞幾何耳。君看此槎牙,豈有可移理?蒼龍轉玉骨,黑虎抱金柅。畫師亦可人,使我毛髮起。當年落筆意,正欲譏韓子。」陳季常還蓄有〈朱陳村嫁娶圖〉。朱陳村在徐州蕭縣,唐朝的白居易曾有〈朱陳村〉一詩,詩中描述了一個世外桃源:「機梭聲札札,牛驢走紜紜。女汲澗中水,男采山上薪。縣遠官事少,山深人俗淳。有財不行商,有丁不入軍。」蘇軾曾在徐州任職,熟知朱陳村,他為〈朱陳村嫁娶圖〉題詩道:「我是朱陳舊使君,勸耕曾入杏花村。而今風物那堪畫,縣吏催錢夜打門。」今非昔比,如今的朱陳村已經蕭條殘破了。兩人還一起研究養生,蘇軾說自己養生是為了身體健康,而陳季常是「為國鑄造」,意思是生兒養女。蘇軾總是聽到陳季常談養生,可他來信總說自己在生病,蘇軾就去信說陳季常的養生是「害腳法師鸚鵡禪,五通氣球黃門妾」,意思是:腿腳不好的法師坐禪、鸚鵡學說禪機、有好多個洞的氣球、太監的妾,這些都是裝裝樣子而已。陳季常讀信後應該是哭笑不得。
蘇軾與陳季常還一起做更接地氣的事情──買地買房。蘇軾在黃州就是一介流民,沒有自己的土地和房子,雖然後來朋友幫忙求了一片地,但產權是官府的。陳季常就張羅著要蘇軾買地買房,所以有一段時間蘇軾就四處看地看房。有一回陳季常又推薦了武昌的一處莊院,認為不用自己重新建,價格還便宜。蘇軾蠢蠢欲動,但又覺得不妥,因為去了武昌就等於離開自己的貶所黃州了,這是違法的,不得不放棄。蘇軾也幫別人留意房子的事。有一次他向朋友楊元素推薦一處附帶耕地的房產,田裡的產出每年有五百來石,只是稅有點重。整個買下來大概六百千,還可以分期付款,首付只要二百來千,其他慢慢還。有了這麼多次看地買房的經歷,蘇軾突然發現到處都有房子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一是自己或後代指不定誰在任官或貶謫時會住上,就免得像自己初到黃州時那樣借宿寺院了。二是他發現建房子有很大的利潤空間。房子建好後,即使自己不住,轉手賣出去,也是可以賺一筆的,何況像他這樣的名人,房子肯定不愁賣不掉。也許正是這個原因,蘇軾後來無論到哪個地方,都要蓋一套既帶院子又可以種田的宅院。試看他的傳世信札〈陽羨帖〉:
軾雖已買田陽羨,然亦未足伏臘。禪師前所言下備鄰莊,果如何?託得之面議,試為經度之,及景純家田亦為議過,已面白得之,此不詳云也。冗事時瀆高懷,想不深罪也。軾再拜。
大意是:我已經在陽羨買田了,但收成還不足以養家糊口。禪師您之前說過的下備鄰莊,最後怎麼樣了?我托徐得之找您面談,請幫忙籌畫一下。景純家的田已經談過了,我跟徐得之說過了,他會跟您說的,我這裡就不詳談了。因這些繁雜的事打擾您,請恕罪。
(宋)蘇軾〈陽羨帖〉,旅順博物館藏
蘇軾從黃州「刑滿釋放」後就上書請求長住常州,朝廷批准了,於是常州的陽羨(今江蘇宜興,宋時屬常州)成了蘇軾一家的定居之所。蘇軾在陽羨買房買田頗費了一番周折,還介入了官司,但終究是有了固定的歸宿,即使他的俸祿斷供了,一家人也不至於挨餓。數年之後,蘇軾遠貶嶺南,家人卻能安居陽羨,所以他去得也無牽掛。由此來看,在黃州買房的經歷對蘇軾真是惠莫大焉!
陳季常雖然隱居,但也沒閒著,一直在經營出版業。他刻的書裡有傳統經典,如《易》、《史記索隱》、《舊五代史》以及一些醫書。他還經常送紙給當代名家,請他們將寫好的詩抄在紙上寄過來,他再把這些詩文刊印發售。他為蘇頌刻過《蘇尚書詩集》,這個蘇頌就是蘇軾〈天際烏雲帖〉裡提到的「子容」,後來官至宰相。黃庭堅的舅舅李常去世後,陳季常找到黃庭堅,想要他模擬李常的口吻寫詩,然後刊刻發行,黃庭堅拒絕了,認為這是對舅舅的不尊重,是不道德的行為,但他答應把給舅舅寫的墓誌送給陳季常刊刻發售。
陳季常刻售最多的應該就是蘇軾的詩文了。蘇軾是寫詩詞文章的好手,又有名氣,他寫的東西自然不愁銷路。可以想像,當蘇軾的〈前赤壁賦〉、〈後赤壁賦〉、〈黃州寒食帖〉、〈念奴嬌.赤壁懷古〉等名篇橫空出世時,陳季常可以賺多少錢。也難怪蘇軾要稱陳季常為「大檀越」,也就是大施主。當然,蘇軾這樣稱呼陳季常,不只是因為陳季常也幫他賺了不少錢,還因為他經常向陳季常借書看。
對陳季常來說,蘇軾為他撰寫的最有價值的兩篇文章,當屬〈陳希亮傳〉和〈方山子傳〉,前者是陳季常父親的小傳,後者是陳季常自己的小傳。蘇軾自從與陳季常成為好友後,對老長官陳希亮了解更深了,也明白了當年陳希亮懲罰自己的良苦用心。後來元人在修《宋史》時,關於陳希亮和陳季常的列傳全部參照了這兩篇文章,兩人因而得以名垂青史。
(宋)蘇軾〈中山松醪賦〉,吉林省博物院藏
蘇軾離開黃州時,陳季常一直送到九江市,蘇軾感念非常,再次做了「泣」字韻的詩贈送給陳季常。兩人的正常通信一直持續到蘇軾再貶嶺南時,陳季常聽聞蘇軾被貶廣東,立即給他寫信,但蘇軾一路南奔,居無定所,加之廣東偏遠,通信不便,直到他在惠州住了將近半年時才收到陳季常的信,已經有厚厚一摞了。可以想見,陳季常一直沒能收到蘇軾的回信,寢食不安,就一封接一封的寫。
那天蘇軾爬山回來,取來紙筆,安坐桌前,開始給陳季常寫回信,他問候陳季常的家人,再敘述自己的近況,叮囑陳季常不要派人來看他,兩個人都鬍子老長了,不要那麼兒女情長的。他行文盡量輕鬆隨意,一如往日的幽默風趣,絮絮叨叨寫了大約五百字才停筆。隨信一起的,還有蘇軾抄送給陳季常兒子陳擇的一卷〈中山松醪賦〉,想必陳季常收到蘇軾的親筆信時,定是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