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自轉星球出版社提供
胡適先生自認得了「傳記熱」,一輩子到處勸人寫自傳(回憶錄),為了表明不只是出一張嘴,口到手到,特別寫出了一本《四十自述》當示範。
寫自傳為的當然是讓世人記得我這個人的一生,只要有人記住,我便「不朽」了。胡適所勸、所催促、所慫恿寫自傳的都是他覺得應該被世人記住,也就是所謂「立功、立言、立德」足堪不朽的人物,什麼梁任公啦、蔡元培啦⋯⋯。
胡適的「傳記熱」有否感染別人?很難說,唯一可確定的是,寫出《四十自述》的他被許多人記住,永垂不朽了。
「一旦有了不朽的念頭,大家都得進烤箱。」胡適肯定沒想到的是,在他死後60多年,會有個女孩這樣說,一下子把很多人的頭都塞進烤箱了。
女孩叫阿丹,從小跟爸爸媽媽玩「說謊家」遊戲:「每個人要講今天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三件事,其中兩個是真正發生的,一個是謊言,另外兩個人的任務便是要猜猜看到底哪一件事是假的。」小女孩夠聰明,玩啊玩玩出了心得:「說謊的最好方式,就是說實話,儘可能說實話,然後把謊話夾在沒人注意的地方。」
這個心得原本跟胡適一點關係也沒有(阿丹照說對胡適不會感興趣,似也不像讀過《四十自述》),差就差在長大後有一天,她心血來潮動手寫15歲之前的回憶錄,邊寫邊想起美國詩人普拉斯「將頭放進烤箱裡自殺」,以及「老王」說的「任何影像、聲音、文字,廣義的紀錄都是一種對上帝的褻瀆,一旦有了不朽的念頭,大家都得進烤箱。」
這話讓阿丹想了很多很多,包括地獄之火並考證「將頭放進烤箱」的真相。讓原本就因為想「逼近真實」,而把所寫段落給當事人過目,於是透過臉書,寫到哪找到哪,努力把涉及內容的當事人等找出來確認的這件事更顯得有其必要。她沒想到的是,這一找,也就註定把自己也塞進烤箱了(回憶錄這玩意兒,沒人看沒人記得,你還在烤箱之外,一旦有人看有人記得,頭就被塞進去了,不是嗎?)
阿丹把頭塞進烤箱之後,發現不少問題,她記得的別人未必記得;她以為是這樣的別人認為是那樣,落差雖然沒有嚴重到「羅生門」地步,卻讓孰真孰假?我所記得的就是真的嗎?如果不是,當然要修改,但怎麼改?⋯⋯問題一一湧現,甚至有無「真的」這種東西都難說,誰曉得有無被藏起來的謊言?藏在哪裡?──這下子,胡適想不進烤箱都不行!
阿丹這個女孩其實並不存在,他是作家李佳穎小說《進烤箱的好日子》虛構出來的人物。
小說是一種「造作」(fiction),小說家的文字拼湊堆疊遊戲。李佳穎擱筆16年之後,又想寫了。寫什麼?也許本來真想寫「15歲之前的回憶錄」,卻有種種罣礙(感覺與讀者互信基礎薄弱?),因此寫了一個據她說「名字都是真的」的「回憶錄小說」,這是第一層,如果她寫成了,那是「拼圖」,不管多少片都是平面的,一個故事;佳穎可能覺得這還不夠,想玩大一點,看看能否玩成「樂高」那樣,立體的。那該怎麼玩?
或許她想到了金庸小說裡周伯通「分心兩用,兩手互搏」的本領,也可能她大學時課堂裡曾讀到過。總之,她選擇文分二路,一路寫「我的回憶錄」,一路寫「我是怎樣寫我的回憶錄」,一層加一層,立體模樣浮現,真有得玩了!──小說的這種寫法,不是佳穎首創,之前不少人玩過,文學專有名詞叫「後設小說」(Metafiction),一條線是「小說」,另一條線是「提醒你這只是小說」,常被拿來當例子的,就是約翰・傅敖斯(John Fowles, 1926~2005)《法國中尉的女人》(The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
「分心兩用」當然不容易,「左右相搏」更可能搞到頭破血流。這點上,我們便不能不相信佳穎是天生好手,楷體字的「回憶錄」寫得好像是真的,時代氛圍瀰漫,人物一個比一個生動有趣;明體字的「我怎樣寫回憶錄」卻又時時提醒人「要小心!沒那麼簡單!」,最後雖告訴自己「這是小說,虛構,當然不是真的!」卻不免還要拿著這本小說所引起的「領悟」(懷疑),去看看這本那本「回憶錄」、「自傳」,想想他們是怎樣寫成的?有謊言嗎?藏在哪裡?於是很可能與阿丹(佳穎?)在同一個年代成長的房慧真最近所出版的那本《夜遊:解嚴前夕一個過中女生的身體時代記》,便要被我拉來送作堆,強烈推薦「兩本併讀,樂趣無窮」,虛構與非虛構,兩手互搏一番。
「寫回憶錄除了記憶力要好之外,還要與此刻保持距離,想要逼近真實,只有不撒謊是不夠的。」
努力寫了回憶錄且費心核實的阿丹,有了這樣一個結論。這個「此刻」是那一刻?不撒謊難道不等於說實話?虛構與非虛構的距離只是一個「非」字,有那麼遠嗎?──寫本小說把胡適的頭塞進烤箱裡,小說家果然是危險的動物,《進烤箱的好日子》果真是一本讓人胡思亂想的有趣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