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韓炳哲的《非物 生活世界的變革》點明了如今我們生活在訊息大量取代物件的重要性上。以前的肖像畫常以物件來標示被畫者的地位,但如今一切數位化的另一世界環繞了我們,並藉此來界定我們新的價值。(示意圖/Image via Shutterstock.com)
如果不以悲觀與否來看,以人類歷史長河的角度來看此本哲學書是有趣的。畢竟智能風潮已不可逆。哲學照理說跟詩情沒有關係,但看此書反而能找回我們早期「物哀」的審美力,寧可讓物件馴養我們,而非以數字馴化我們。
原本的物質世界或許雜亂紛呈,但數字世界有其意志,讓我們成為它的一員,像是新的理想國,但卻是廣大到你出不去。
近年在國際崛起的濱口竜介導演,是擅長以物件的存在來投射現代人的情緒的做作者。他以物件的被一時喚醒到死寂,說出了人物的口不對心(或是人生被擱淺的心事)。
如他的電影《在車上》以主角一家外出後,房間的物品與配置,雖然茶杯還尚有溫度、某張唱片還是首選,但卻是不帶生活氣的停格之處。即便充滿了品味,但除品味外,主人是暗啞很久地沒了生活氣。
他總能以物說明人自帶的框架認知。彷彿衣服替人說了更多、映在車窗的臉走漏了什麼,或窗框內的兩人是平行的自我鏡像。
於是「疏離」有了主角席,畫面甚至寂寞到想求救,這些都是濱口用著大量細節與細物的殘響,對照出了當代人話多但卻失語的處境。美得令人心碎,但這份美也讓人感到昇華。如同非月圓時的殘月一般。
讓人想起費茲傑羅形容蓋茲比的人生時,也因各種物件的折射而出現爵士年代大亨的背影。人在自欺的道路上,總以物件來訴說碎片真實。而這也是人心能得到救贖的原因。因為有限而固定的物,從而對照出自由與清醒的力量。
然現在這樣如月恆常的力量開始消失了。哲學家韓炳哲的《非物 生活世界的變革》點明了如今我們生活在訊息大量取代物件的重要性上。以前的肖像畫常以物件來標示被畫者的地位,但如今一切數位化的另一世界環繞了我們,並藉此來界定我們新的價值。如果今日要畫我們,應該是位元的序列,以及我們在網上抒發了上萬字卻無法對焦個體本人。
在智能手機成為我們身體一部分(起碼如今是共生關係)後,我們活在新的智能秩序中。
如同此書上所說:「新自由主義本身就是智能的。智能權力不是透過命令跟禁令來運作的。它不是馴服我們,而是讓我們產生依賴跟渴望。」人們可能說反正我們原本就對物欲成癮,如今的成癮又有何不同?
以前我們會以加法自我介紹,如喜歡哪個藝人、擁有哪一張黑膠、去過哪些地方。然而這些訊息都不再是別人認知你的關鍵,因為網上太多的這類呢喃。對,自我介紹成了「呢喃」,是迴盪在自我空間裡的飄浮絮語,難以傳達到他人那理。擁有的物件相比訊息都輕飄飄的,像失去了地心引力,無法成為抓到自己的線索,也無法達到別人各自的訊息繭之中。
我們看到的訊息卻像是海灘上的腳印、我們的實體在網路世界裡是狹長又是滿溢的。數位的時間感每分鐘格放了我們,我們既像趕赴又像是在同一個框框中反覆自證著。話語如三月梅雨,無聲無息地下個沒完卻失去重量。
在這過程中,我們逐漸失去了實際生活的當下狀態。相機取代了我們凝視力,智能祛除了世界的現實性。
韓炳哲的這本《非物》有趣的不同於他之前有出繁體版的《透明社會》與《倦怠社會》等對自我剝削現狀的省思。《非物》更進一步跳出人類框架,看到之後對世界奕棋者的布局,很像是近未來智能社會的預言。
如果不拿悲觀與否來看,以人類歷史長河的角度來看此書是很有趣的。畢竟智能風潮不可逆。哲學書照理說跟詩情沒有關係,但讀著讀著卻可發現這是現代人喪失詩情與慢活情調的原因。
書的前半闡述舊世界的邏輯,有日本物哀的況味。他直言了人類的只有在物賦予人類生活的連續性時,物才能安定人的生活。
「這種連續性的來源是,當同一張椅子跟桌子,以一成不變的熟悉方式來面對每天都在發生改變的人,物就是生活的棲息地。」此點你在小津安二郎執導的電影《東京家族》的萬變與不變。電影《鐵道員》中被封閉的幌舞站,與是知裕和執導的《海街物語》的煙花,廊簷與小鎮長街。《比海還深》中母親守著那個老公寓與社區公園大象滑梯的回憶。
信念與回憶不斷地閃現在我們曾熟悉的物件與空間中,於是在止不住的失去中,我們有被安放的可能。這也是日本音樂家坂本龍一在病重時於《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月圓》一書中所提醒的:「每天記得抬頭看月亮。」一定要感受到這樣美的恆在,所有留不住的則有了價值。
因為光是生命本身就已經很美了。這也是為何近期動畫電影如此流行。《驀然回首》與《再見機器人》在不景氣的電影市場熱銷,是因為裡面盡是「物哀」。我們看著《驀然回首》兩個熱愛漫畫的孩子如何激勵彼此,又如何以一張書桌與一背影不斷閃回所有的「再聚首」,主角藤野在失去摯友京本後,不斷以同一背影與物件的關聯,再次遇見「京本」。《再見機器人》則以一夏天海灘上機器人的朽化,從而感受到內心不變的情感。
這樣的回湧,只有「物」做得到,在漫長又短促的人生,只有樹幹才能紀念夏蟬的存在一般。
然韓炳著此書中則點明現今的我們正處在從「物時代」向「非物時代」的過度。我們不再安居於大地與天空,而是居住在谷歌地球與數字雲之中。世界變得難以把捉而幽靈化了。這讓人捉不住牢靠的價值,也讓生活變得不穩定。
他也指出信息海嘯需要我們的注意力,卻也讓認知系統感到不安。我們製造了一個可以長期登入的世界(因為經濟與生存必須登入),這是新的工業革命,但不同的是我們製造了更強大密實的時空矩陣,在那裡人可以分子化、訊息化,且自我存在也跟著不穩定,這也是電影《鬼才知道》中主角們想被人看到這麼難,連做了鬼都殘留著必須證明自己的新奴隸感。
其實這本書的內容也是以前海德格所提到過的:人是受限制的。而數字化秩序卻是無垠的追求,在其數字汪洋中人無法靠岸也無座標,看似自由,其實終至光是活著就力竭。
未來是一個下載的數字烏托邦,多數人都活在這套系統中。但看過此書的人,會想找回實物的重要性,讓自己回到萬物有極限,從而發展出自己心智無限的「真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