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布拉格(Image via Shutterstock.com)
很榮幸《午夜降臨前抵達》在臺灣出版了。我想藉此機會談談這本書和這些年的寫作。
2019年夏天,我去瑞士伯爾尼參加全球「真實故事獎」(True Story Award)頒獎典禮。我提交的作品是一篇關於烏茲別克的旅行文學。我沒去想它會不會得獎,也並不真的在意。光是主辦方為我提供了往返歐洲的旅費就夠令我感激了。 當時我剛寫完《失落的衛星》,整個人身心俱疲。我想藉機在歐洲重遊一番,徹底放鬆自己。
美國作家保羅·鮑爾斯(Paul Bowles)將旅行文學的寫作者分為兩種:寫東西的旅行者(a traveller who writes)和去旅行的作家(a writer who travels)。 前者興之所至,後者則有更高的文學追求。 我暗自希望自己成為後者:從廣闊的世界汲取經驗,用文學的方式加以呈現,在旅行和寫作中確認自我。
我對旅行文學這一文體的探索是從《午夜降臨前抵達》開始的。 在此之前,我只寫過一些短章,大多是為雜誌寫的旅行隨筆,但從來沒寫過書。
我很早就確定自己想成為作家,但從何處起步一直是個難題。最初寫作時,我想寫的主要是小說──我認為虛構是一種更為高貴的勞作。但好的虛構作品更多源於自省,源於直接的個人經驗,可我的成長經歷非常簡單。我感到,它能提供給我的素材,不足以支撐我的抱負。寫《午夜降臨前抵達》之前的幾年,我陷入了迷茫。我認為自己掌握了一些寫作技巧,卻找不到與之匹配的主題。
2012年夏天,我拿到了德國博世基金會的獎學金,在歐洲待了一段時間。
我一邊在中歐旅行,一邊有意識地做筆記。我隨身攜帶筆記本,遇到什麼就掏出來。每天晚上,我也會在小旅館的檯燈下寫日記。
我並沒有考慮寫書的事情。我沉浸在歐洲大陸帶來的興奮感𥚃。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之一:無憂無慮地行走,邂逅各種各樣的人,嘗試分析看到的一切事物。
那時,大部分旅行者更喜歡去經濟發達的西歐旅行,對德國以東的大片區域基本視而不見。即便在歐洲內部也存在這樣的偏見:人們認為中東歐地區落後保守,殘留著鐵幕時代的遺毒。不過,我在旅行中看到的卻是一個豐富多彩、充滿獨特魅力的世界,甚至比我在西歐旅行時看到的更為親切。
從歐洲回國後,我在家裡度過了時差顛倒的幾天。去歐洲前,我辭去了上一份工作,但沒告訴家人。我不得不偶爾打著採訪的旗號到外面轉一圈。但大部分時間,我坐在書桌前,窗外跳蕩著帝都明媚的秋日──我快要二十八歲了,既沒有女朋友,也沒有工作。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寫什麼。
多半是為了逃避沮喪,我開始翻閱中歐的筆記。 記憶突然照亮了我。我的思緒又被拉回陰雨綿綿的柏林,拉回結束《圖片報》的工作,即將開始獨自漫遊的午後。我很快寫下了開篇的第一個句子:「我離開柏林那天,下著小雨,天空陰沉得像一塊陳舊的大理石。」──然後,敘述從這裡迅速展開。
回想起來,「夏」章一直是在近乎愉悅的狀態下寫作的。從小酒館到爵士樂酒吧,從戰爭廢墟到共產遺跡······紛繁的舊世界彷彿向我打開了一扇扇大門。帶來更多觸動的是那些旅途中遇到的人:他們的故事和思索,他們的語氣和表情,乃至周圍光線的細微變化,街上一輛汽車駛過時留下的音樂細流······我突然找到了尋覓已久的主題:旅程。
我希望用文字再現旅程,我希望帶領讀者進入一種「雙重敘事」:一個是作為敘述者的「我」,另一個是更龐大的外部世界:通過「我」呈現世界的面貌,而世界亦在潛移默化中影響「我」。從這個意義上講,《午夜降臨前抵達》比我的其他書更具私人性。
我用兩個月的時間寫完「夏」章,覺得可以把它擴展成一本書,但我掌握的素材還遠遠不夠。隨後的兩年,我多次重返歐洲,用不同的方式,探索不同的線路。某種程度上,《午夜降臨前抵達》幫我確立了日後的工作方法:有目的地旅行、閱讀、尋找素材、日復一日地寫作。它也教會了我對作家來說更重要的品質:保持耐心、享受孤獨。
旅行讓我看到了一個更廣闊的世界,而寫作讓我發現大量的世界經驗還鮮有中文嚴肅表達。原因不難理解: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是那個世界的「局外人」。寫《午夜降臨前抵達》時,我漸漸意識到中文旅行寫作的意義:去表達那些未經中文表達的世界經驗。
相比「夏」章,「冬」章的氣氛更加沉鬱:宗教、移民、全球化帶來的撕扯和傷痕已經初見端倪。「幽靈不曾遠去,它就在不遠處徘徊······總有一天,將以不可遏止的勢頭捲土重來」──今天看來,書中的這句話不幸變得更為切題。
2019年夏天,那篇關於烏茲別克的旅行寫作最終獲評「特別關注作品」。頒獎典禮結束後,我獨自走回酒店。天空低垂,夏日空氣中有松樹的清香。街燈飄浮在我的頭頂,彷彿天空在微微發光。時間已近午夜,我的思緒又回到過去,抵達那個大理石般的午後。
2024年8月30日
薩南達季,伊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