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統」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的簡稱，也是今日我國國防部軍事情報局的前身。說起「軍統」的負責人戴笠，這位二十世紀前半中國情報事業的掌門人，在今天的台灣，別說一般民眾十有七八沒聽過，就連歷史系的學生，恐怕也未必知道他是何方神聖。台北市士林區的雨農路、雨農國小（戴笠字雨農），由何得名，知道來歷的人愈來愈少。這也引出了一個終極大哉問：在今時今日的台灣，知道（或研究）中國現代史，有什麼用？

《郭斌將軍回憶錄》的重新製作及問世，或許是這個問題的一道答案。

郭斌（1905-1973），原名柏興，福建龍巖人，幼年進私塾，讀四書五經，十四歲時接受新式教育，在廈門秘密參加孫中山成立的中華革命黨（中國國民黨前身）。十九歲中學畢業，潛赴廣州準備報考黃埔軍校，因錯過招生期限，先進入軍校教導團，充任上等兵。一九二六年考進黃埔軍校步科第五期。身為基層軍官，郭斌作戰非常勇敢，衝鋒陷陣，奮不顧身，幾次身受重傷，瀕臨死亡。舉凡國民革命軍成立初期的歷次戰役，如一九二五年的第二次東征棉湖之役、一九二七年影響北伐全局的龍潭之役、一九三○年中原大戰中爭奪民權車站戰鬥，都有郭斌奮勇衝殺的身影，他也以基層軍官的視角，在回憶錄裡提供了第一手的生動描述。

一九三二年，時年二十七歲的郭斌，經由黃埔一期老大哥、也是他服役的第一師師長胡宗南介紹，結識戴笠，進入軍統第二處事務股任少校股員，從此開啟回憶錄裡最精采的篇章。

《郭斌將軍回憶錄》透露出許多近代史論述裡不為人知的真實特務工作場面。熟悉中國近現代史的讀者都知道：發動西安事變、劫持蔣委員長的兩名主角張學良、楊虎城，事變平息後，前者送蔣回南京後遭軟禁，後者出國考察，歸國時遭到逮捕。我們只知張學良在抗戰期間被軍統送到貴州修文，戰後又被轉移到台灣新竹，但不知道兩次轉移由誰負責押送？楊虎城搭機返國，是誰直接登機，執行逮捕？另外，抗戰初期，日軍進攻山東，山東省主席韓復榘不戰而退，軍事委員會命軍統執行逮捕，實際執行誘捕計畫的又是何人？《郭斌將軍回憶錄》的面世，讓我們曉得，上述問題的答案，都是郭斌。

此外，一九三八年郭斌率領二十名特務隊員，持衝鋒槍，在湖南幕阜山區大戰欲搶奪密碼本的盜匪。一九四○年九月，郭斌化名「黃國賓」，攜家眷到香港進行情報工作，在九龍柯士甸路經營旅店作為掩護。這些經歷，不是影視虛構，是真正的冒險犯難。即使郭斌的文字素樸平實，讀來仍然驚心動魄。

一九四二年一月，戴笠將郭斌調回重慶，升任軍統局本部總務處少將處長。總務工作，事無分巨細，從伙食準備、房舍布置，到文具發放，乃至戴笠座車的汽油，可以說是無所不包。更因為業務涉及機密款項運用，主管總務者必須是絕對心腹信任之人。戴笠以郭斌掌理總務，可見郭斌在他心中地位。郭斌記錄戴笠口頭告知升其為總務處長時的反應，兩人這段十分有趣的對話，將郭斌忠誠直率的性格：

郭斌：「余又未學過總務，歉難遵命。」

戴笠：「余亦未學過情報工作，怎能做而做得不差。」

郭斌：「苟余有你之本領，余就不做你之部下。」

事實證明，郭斌的總務工作辦得極為成功。戴笠的成就背後，都是他這位無名英雄的努力成果。

《郭斌將軍回憶錄》收錄許多戴笠下給郭斌的電報和手令，史料價值極高。經本書主編楊善堯博士比對國史館典藏的《戴笠史料》，發現《郭斌將軍回憶錄》全文抄錄的戴笠手令，為《戴笠史料》所無。兩相比對，竟可以相互參證。由此更加可以確定，郭斌在撰寫時必有所依憑，所以在人、事、時、地、物方面都十分準確。

郭斌將軍的子女早年赴美，孫輩在海外成長，多半不能讀中文，因此家屬在捐贈手稿原件給史丹佛大學胡佛研究院時，便希望能將其祖父所著回憶錄英譯。可是全本英譯，工程浩大，於是決定先將郭斌將軍自序、各章摘要、後記及年表等篇譯出，這個任務就落到我的肩上。

接到任務以後，首先確立人名、地名的譯音標準。本書對一般人名、地名的英譯，採用美國學術界使用的「拼音」（Pinyin）系統，所以戴笠寫作「Dai Li」，不是舊時威妥瑪（Wade–Giles）系統的「T’ai Li」；胡宗南寫作「Hu Zongnan」，而不寫作「Hu T’sung-nan」。地名如南京寫作「Nanjing」，而不是舊譯「Nanking」；寶雞寫作「Baoji」，而不是「Paoch’i」。書中頻繁出現的「軍統」，除第一次出現時詳列英文正式名稱，之後均以斜體拼音「Juntong」表示。

不過也有一些例外：首先是郭斌將軍及子女的姓名英譯，尊重家屬的要求維持原狀，所以郭斌作「Kuo Pin」，將軍長子杭生譯名為「Harng Shen」。其次是若干約定俗成的人名、地名，如蔣中正仍譯為「Chiang Kai-shek」，台北是「Taipei」，而不是「Taibei」。

郭將軍所引用詩詞歌賦，已有西方譯本，如岳武穆的《滿江紅》：「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Do not sit by idly, for young men will grow old in regret.）；郭將軍的若干經歷，如「黃埔五期」（the fifth graduating class of the Whampoa Military Academy）、服務單位如「武漢行轅」（Mobile Barracks of High Command at Wuhan）、或「寶雞警備司令部稽查處」（Inspection Division of Baoji Garrison Command）英譯亦有成法可循。

但是英譯對我來說，仍然是一項陌生而且艱鉅的挑戰。先前我從事的翻譯工作，都是將英文迻譯為中文，而這一次則恰好顛倒過來，是中文英譯。如何將郭將軍文白相間的字句，轉譯成切合文意的英文，能夠讓郭將軍的後人、讓英語為母語的人士了解，我著實沒有把握。

幸好，翻譯過程中，我得到將軍長孫女郭慧筠（Barbara）女士的大力協助。郭女士國中一年級時舉家赴美，英語已等同她的母語，同時仍然曉暢中文，因此能夠指出我的譯文中許多雖符合文法、卻有違美語表達方式的詞句。記得剛開始合作時，我將郭將軍木柵自宅庭院裡的鯉魚池，翻譯成「carp pond」，芭芭拉一眼看見，立刻指出，應該用「koi」才對。芭芭拉快人快語，心思細密，做事一絲不苟，和我討論翻譯修改，往往反覆推敲四、五次，還在搜索枯腸，不肯輕易放過，值得效法學習。

我先將郭斌將軍文白相雜的文字改寫成白話文，然後再翻譯成意思相同的英文。譯出的文字寄給芭芭拉校正，她修改後與我往返多次討論，最後定案。例如郭將軍在〈後記與憶述〉的開篇這麼寫道：

余自獻身黨國，忠心耿耿，矢志不二，臨難不苟，處事秉公，絕對服從命令！自覺本身之優點：個性剛直，喜抱不平，不畏強暴，惟自省缺乏涵養，往往因直諫開罪於人，為本身唯一缺點。（郭斌，〈後記與憶述〉）

英譯後如此呈現：

Since deciding to dedicate myself to the Kuomintang and my country, I have remained loyal, with unwavering determination, fearless in the face of challenges, fair in my dealings, and obedient to orders. I am aware of my own strengths: a forthright personality, a passion for fighting against injustice, and fearlessness in confronting power and violence. However, I acknowledge that my bluntness can often offend others by being too direct, which is a shortcoming of mine.

又如以下這一段，郭斌以文言歷述妻子陳芬自與他結婚後，數十年間，操持家務、教育子女，備極辛勞：

緬懷余妻自歸余後，因余身許黨國，參與剿匪，戡亂，抗戰時赴香港工作，乃隨余轉輾南北，數十年來，顛沛流離，歷盡奔波，備嘗中饋之苦！其賦性賢淑，心懷仁慈，教育兒女，從不施以鞭撻，惟以身教、言教範之，尤對課讀，督之匪懈，其於家務則更無分鉅細，事必躬親，內外井然有序，於是余得以專心工作，而無內顧之憂。當時余之長官、友好、同事莫不譽余妻之賢也。（郭斌，〈後記與憶述〉）

這段文字經翻譯後，呈現為：

Reflecting on my wife’s life since she married me, she had always been by my side through every journey, enduring a restless life full of challenges. Because I devoted myself to the Kuomintang and the country, I was tasked to participate in the Suppression of the Communist Campaigns, and later, I was assigned to be in Hong Kong for missions during the Anti-Japanese War. During those years, she followed me through numerous relocations across the north and south, traveled across the country, and went through a lot of tough times! My wife is kind and compassionate. When it comes to teaching our children, she never used physical punishment. Instead, she showed them the right way through her actions and explained patiently with words. She was very demanding about their studies and made sure the children knew it was a priority. As for taking care of the house, she kept close attention to all the chores. She did everything herself and maintained our home in order. Because of my wife, I could focus on my work without worrying about the family. During that time, my superiors, friends, and colleagues all praised my wife for being good at managing the family.

勉力完成這次英譯任務，讓我獲益良多。當然，如果譯文有未盡確實、詞不達意之處，應該由我負起責任，也懇請各方先進不吝指正。

回到本文一開始的提問：此時此地，研究中國近現代史，所為何事？一部成書於一九六九年、原名為《祖德光輝與余革命生平》的孤本手稿，經過楊善堯博士帶領的團隊精心編輯，重新編排章節，並以檔案史料校勘考訂，英譯重要篇章。二○二四年全新出版的《郭斌將軍回憶錄》，已不只是原來「留與兒孫紀念」的手稿，它不但乘載了後世家人的追思情感，更運用二十一世紀的科技（AI技術還原修舊照片），以全新的面貌，保存並呈現出一段截然不同於現今海峽對岸意識形態史觀的中國近現代史。這正是本土的文化創新，這正是在台灣研究中國近現代史的價值意義，這正是《郭斌將軍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