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琉珍知道的太多了──讀《我們都有一顆星星》

2024-11-05  劉芷妤 

韓國作家張琉珍曾有「韓國文壇怪物新人」之稱,繼首部短篇小說集《從此好好過生活》,推出第二本短篇小說集《我們都有一顆星星》(圖片來源:新經典文化)

 

讀張琉珍的小說,偶爾會有點門檻。

那門檻也不是什麼高深的東西,而是某種社會歷練──不,說門檻似乎也不那麼精準,或許該說,張琉珍的小說裡有非常多不說破的細節,全都是韓國──或說亞洲──社會無比壓抑的縮影,愈是熟知各種潛規則、愈是擅長讀空氣的人,在張琉珍的小說中,就擁有愈多通關密鑰。

於是,雖然張琉珍的小說一眼望去平實淺白又俐落,就是隨便一個亞洲資本主義社會裡的常見景況,任誰都能讀得懂,但裡頭又藏有許多道小小的門扉,唯有掌握夠多江湖走跳的鋩角,才體會得到其中某些留白,而那些留白,偶爾會讓讀者心酸到骨子裡去,像是被輕輕地捏住了某根長期緊繃卻從未發現的筋脈。

反過來說,讀得出愈多張琉珍小說裡的妙處,愈是那些在重重人際關係裡疲憊得連喊累都喊不出聲的人們。

但,再反過來說,能夠從她的故事中得到最多溫暖的,也是這樣的人。

《我們都有一顆星星》中的首篇〈駕駛訓練〉,寫的是一個「直到握住方向盤之前,不曾失敗過」的大公司精英,為了方便自己在新派駐的公司開車上下班展開的故事。早已拿到駕照也有充裕資金購買高級進口車,但就是不敢開車上路的她,在網路上找了一位專門處理這種狀況的駕駛教練。

她與教練同在一輛車上的時光,是車程也是學程,是一趟為了能夠獨自上路的相伴上路。而張琉珍將這段目的性極強的短暫時光,寫得深深扣進了主角的人生裡:充滿大媽氣息的駕駛教練,不管是對於女兒、婚姻、女性或人生的想像,都與主角的母親相仿,雖是相仿,卻又因為互不熟悉而更能拉開一段緩衝的距離,而這段距離,剛好是一個被母親視為畢生榮耀與珍寶的女兒與自己深愛卻無法忍耐的母親之間所需要的。

不同於別人家深怕女兒嫁不出去會成為自身失敗的父母心態,主角的母親拚命為她物色對象,是因為「這是我唯一能為我優秀的女兒做的」,卻殊途同歸地演變成一種壓力,這段描寫在故事中存在感極低,卻恰到好處地對比出「緩衝距離」的重要性:為了達到能夠自己開車的目的,她不僅容忍大媽教練坐在副駕對她指指點點,從踩油門的力道嫌到新手駕駛的貼紙,甚至因為教練帶來了緊急狀態可以控制煞車的桿子而深感慶幸──這是另外一段母女關係的縮影,是一路輕鬆走到功成名就的主角以為自己早已不需要,但在心底深處卻依然渴望的。

在心裡默默與這篇〈駕駛訓練〉作為對比的,是我第一次沒能看得明白,第二次卻看得淚盈滿眶的〈冬季奧運會〉。這一篇以幾乎白描的方式,描寫著短短一個冬日早晨發生的諸多瑣事:一個地方電視台實習記者的採訪、迷路、家人的電話、採訪對象的家庭、其他記者同業的態度⋯⋯字字句句寫的都是最強寒流下的農曆新年清早,平凡至極的工作記事,故事時間前前後後不過兩三個小時,但不管是凍是暖的所有細節,堆疊起來的是他人的被愛與受矚目,映襯著自己的不被愛、不被在乎。

即使是在眾人面前墜落神壇的星辰,畢竟也曾經被深愛過,而趕著要拋棄這顆隕石去追捧其他星辰的自己,唯有在想像的夢境裡才能得到再尋常不過的呵護與溫暖:互相關懷的家庭、深怕自己著涼的父母,甚至是一件暖和的大衣,都是別人的,甚至不需要是什麼璀璨星辰的平凡人都能擁有的。

但她沒有,沒有就是沒有。

故事裡我們看不到抱怨,只有催促自己更堅強一點、更爭氣一點的自我警醒,說實在的,讀到這些看似正向的自我激勵,更讓人心痛了。

為了擠進一個正式職位,韓國人有多拚命,就有多扭曲。與〈冬季奧運會〉同樣描寫為了一個正職擠破頭,〈Fun Fun Festival〉則多了一股瘋狂,故事背景是描寫知名企業的大型集體面試,經過兩輪篩選之後最後一輪還得集體住宿三天兩夜,最後一晚還必須要分組才藝表演——我光是將這段字打出來都感到顏面神經不自覺抽搐,實在太噁心了,更噁心的是這竟然是某種約定成俗的常態。

覺得噁心的絕不會只有我,讀者知道這種生態很奇怪,作者也知道,就連作者筆下的主角都知道,但沒有一個人能夠倖免,全部都只能身不由己地閉著眼睛跳進去。對於這篇,我自覺讀起來稍微有點距離,因為實在太扯了,大概就是對某些主角「明明知道眼前這傢伙爛死了,但,但他真的長得好帥」的誠實與自我厭惡,會忍不住笑出來,但讀到最後,我突然想起多年前在某個大型企業裡任職時,也曾經和整個部門一起在加班到死去活來的地獄級忙碌中還每天抽出時間去排練,然後在尾牙當晚穿著自製的奇裝異服,和同事們一起在台上蹦蹦跳跳,試圖逗樂台下的主管與老闆。

這麼一想,或許我讀這篇的厭惡與自覺有距離,或許都來自我曾經身處其中,曾經沒有距離。

與這兩篇年輕人對於正式職位的追求相較,〈共謀〉一篇的時間跨度拉大,從主角還是個新人,寫到主角晉升組長以至部長,濃縮了十七年的心境轉變、視角切換,以及今昔對照,就顯得餘韻深長,也是我非常喜歡的一篇。這個故事中,主角既是故事中的第一人稱女性敘事者「我」,也是她所厭惡的「千之顏」這家店與美貌的中年店主千老闆,更是讓這兩人相遇的「聚餐文化」。

在故事一開始,主角是個年輕有能力的女性職員,但就連她自己都覺得,在眼下的環境中,自己恐怕難以晉升,而直屬主管不僅明顯偏愛,更是「唯一指定」的續攤店家「千之顏」,那個美貌身材兼具又擅於交際的中年女店主,則讓她這樣的年輕女性精英不由得心生厭惡──曾經一度身為年輕女性,我完全能理解主角那種膝反射型的厭惡,但如今我也明白了,許多我們曾經以為是直覺的喜惡,其實來自刻板印象。

一個母親為了給遠在國外求學的女兒最好的教育環境,自己待在韓國拚命維持一家算不上美味也毫無特別之處的普通小店,這樣的印象,延伸出去可以是一位獨立堅強女性的形象,也可以是一個靠著賣慘和姿色遊走於眾多男性主顧間的狡詐面貌,而刻在主角心中的,是後者。

在主角晉升之後,她開始運用自己的一點點職權與影響力,改變她一直看不順眼的聚餐文化,雖然還是必須舉辦聚餐,但她在可以掌握的範圍內,讓這個不得不然的選擇變得更年輕多元有活力,「千之顏」也就漸漸地被這股浪潮愈沖愈遠,就連主管也拿她沒輒。

這不是每個初出社會的年輕人所想望的嗎?自己現在看不慣的俗濫惡習,等到自己握有一定權力之後,就可以大刀闊斧的改革了!

雖然很多時候,這樣的故事結局會變成毫無自覺的同流合污,可是在這個故事中,主角至少做到了改變聚餐文化。而當她發現,當初曾經因為公司內部「非法就業」的風波而得到晉升、連帶讓自己遞補上位的主管,竟不顧顏面地要求她「先審這份履歷」時,除了嫌惡,也有那麼一點掙扎,為著這點掙扎,她再次見到了「千之顏」的店主千老闆。

就像要求自己破格審查新人履歷的主管,曾經是她心中最清廉的代表,此刻她看千老闆的眼光也不一樣了,她察覺到自己曾經認為千老闆賣弄身材的那個「點」,其實真的就只是一個點,反倒是從前認為再清楚不過、介於裙帶關係與人情世故之間的界線,卻愈顯模糊,好像怎麼做都對,也都不對。

或許是也到了這個年紀,對於許多網路見聞,在膝反射回應之前,我更常做的是刪除自己的發言。張琉珍的這一篇,寫出了那麼多我說不出的體悟。

張琉珍擅寫亞洲資本主義社會裡,種種你不得已我也不得已的相互傾軋與折磨,在她筆下,我們看見的是一個人如何被修整成齒輪的模樣,想進大公司的初生之犢如此,大公司裡的職員與主管如此,就連自己開間小店的店主也是如此。他們成為齒輪,將互相傷害當作推動社會前進的必須之惡,沒有潤滑油時便靠著自己與別人的眼淚運轉,然後在這夾縫中,活下去,活下去。

與這些來自時間的成長思索相比,不寫齒輪的〈腳踏車隊〉主旨明確,簡單俐落,在主角「我」初登場就以「喜歡自己說出口的話,會像回音一樣傳回來」這樣很可能讓讀者看過即忘的小細節,描摹出某種特殊的性格稜角──讀到這種精緻的細節,真的很想起立鼓掌,因為張琉珍的強項正是這種看似瑣碎的細節,由此堆疊出角色的思考方式以至於整個人格特質。

於是,一個異男的求偶焦慮,就這麼活生生血淋淋地在一位韓國年輕女性筆下鮮活地長了出來,或許是因為我早已不再需要在上坡路段騎著腳踏車與他人競速,也不再是需要將別人說出口的話像回音那樣傳回去的角色,因此在我的立場讀來,這篇非常輕快有趣,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最後一篇與全書同名的〈我們都有一顆星星〉,顯然是整本書裡我最容易共鳴,也在每個角色裡最讀得到錐心之處的一篇了:在一群擅長寫作的同儕之間,最令人羞恥的不是自己沒有才華,而是即使如此也依然渴望寫作;而那些被當作擅長寫作的同儕,則是懷疑著自己究竟有沒有想像中那樣有才氣,要不然為什麼總爬不上那些亮晶晶的文學獎?不管做什麼都會被說是沒料想紅靠光環,努力與作品都輕易被無視或惡意批評;還有那些別人,別人的優秀作品,別人的耀眼才華,別人可以一擲千金的名車與「找個希臘小島安靜取材寫作」的夢想假期‧‧‧‧‧‧

讀這篇,真的讓人咬牙切齒,恨自己為什麼要讀得懂這麼多細節,恨張琉珍這麼輕盈地寫這些扎人的細節──寫得像是,她也跟我一樣,被冒牌者症候群日夜折磨,被自己介於有才華與沒有才華、夠努力與不夠努力之間的夾縫卡得無處可去。

可惡的張琉珍,可惡極了,每一個故事裡的每一個細節,都在告訴讀者:張琉珍知道的實在太多了,知道了也就算了,還這樣犀利透澈地寫下來,寫得鉅細靡遺,讓人根本無處可躲,簡直太可惡了。

可惡的張琉珍,以後她的書,我見一本讀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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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有一顆星星》是張琉珍第三本作品,收錄第11屆新人作家賞及第7屆沈薰文化大賞〈駕駛訓練〉等六個動人心弦的短篇小說(圖片來源:新經典文化,202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