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維吉爾的節奏:談莎蒂・巴許(Shadi Bartsch)譯《埃涅亞斯紀》(The Aeneid, 2021)

2021-11-04  經典新譯  蘇逸婷 

德萊登譯《維吉爾作品集》(卷二)卷首插圖與書名頁,1716年版。來源:https://reurl.cc/0xaQ3K

會說維吉爾《埃涅亞斯紀》是經典中的經典,是因為它啟發了後世諸多重要作家和詩人,甚至影響了一個時代的精神。奧古斯丁看了迦太基女王狄多因埃涅亞斯自盡的橋段而落淚;但丁指名維吉爾當嚮導,帶他遊歷地獄和煉獄;奧維德、亞里奧斯托和史賓賽的詩作開頭都致敬了《埃涅亞斯紀》第一句「arma virumque cano」(拙譯:我歌頌戰爭和一名男子);在塞萬提斯、莎士比亞、彌爾頓這些大作家的筆下,字裡行間都看得到《埃涅亞斯紀》的身影。文藝復興時期的經典作家尊崇維吉爾,就連在中世紀,人們相信維吉爾有某種神奇魔力,他的《埃涅亞斯紀》還可以拿來預言卜卦。這部經典中的經典承襲了荷馬史詩,為人類文明的創作和書寫開啟了一個新的紀元。

如此重量級的羅馬英雄史詩,每個時代都有諸多不同版本的英譯流通。桂冠詩人德萊登、沃茲華斯、劉易士,以及愛爾蘭詩人奚尼都曾翻譯過《埃涅亞斯紀》,他們延續了這部經典在後世的生命,也藉由詮釋維吉爾這位偉大的詩人來充實創作詩歌的能量。自2005迄今,英語世界就已出版了八種譯本(包含我接下來要談的新譯),這些譯者的背景不是著作等身的古典學者就是得獎詩人。今年2月,《埃涅亞斯紀》全新英譯問世的消息抓住了我的目光,其譯者莎蒂・巴許同時也是知名的古典學者。我身為拉丁文學的業餘愛好者,當然迫不及待要一窺究竟!畢竟太多優秀的譯本早就出版了,當前的古典學者會秉持什麼原則和策略來翻譯這部經典中的經典自然成了值得一談的話題。

巴許的新譯到底有什麼特出之處?我想這部譯本最顯著的特色是讓現代讀者在閱讀英譯時,就像在讀原典那樣自然流暢。這麼講彷彿是文學翻譯的老生常談,但別忘記,要把古典拉丁文譯成流暢的現代英語(或其他現代語),譯文的長度大概會是譯者遇到的第一個難題。如同文言文,古典拉丁文是相當精鍊的語言,只需幾個字就能傳達意義完整的資訊。巴許在〈譯者序〉提到一個例子,當海神涅普頓眼見埃涅亞斯及其他特洛伊人的船隻四散海面,如此斥責風神:「Post mihi non simili poena commissa luetis」(中文的意思是:之後你們將因這些惡行為我贖罪,屆時懲罰就不像現在這樣只是訓斥而已)(I. 136)原文只有7個字,但直譯成英文要用31個單字才能把這句話解釋清楚(L)。她要克服的,不只是在不影響原意的情況下縮短英文語句,還要盡可能和原典的節奏同步。也就是說,她要試圖呈現原典長短短六步格(dactylic hexameter)的韻律。不過,囿於古典拉丁文和現代英語之間的差異,巴許採取的策略是參考無韻詩的抑揚五步格來凸顯拉丁詩的格律,這樣一來,讀者亦能以朗誦詩歌的方式欣賞這部譯作。除了格律,巴許講究的細節是盡量在譯文表現原典常見的押頭韻修辭,藉此營造擬聲的效果。舉凡在原典用「m」代表岩洞內鳴吼的狂風引起的回聲和海上風暴的鳴響:

    -illi indignantes magno cum murmure montis 

    circum claustra fremunt (I. 54-56)

    (拙譯:狂怒的暴風循岩壁呼嘯鳴吼,

    山谷間縈繞巨大的喃喃迴響。)

 

    Bartsch: They roared around the latches 

    outraged. Over them, the mountain murmured 

    mightily.

 

    -Interea magno misceri murmure pontum (I. 124)

    (拙譯:同時,風暴的怒號擾亂了海面。)

 

    Bartsch: Now Neptune sensed the sea's chaos and clamor

 

或以「s」呈現浪花的聲音和巨蛇(serpens)發出嘶嘶聲的模樣:

 

    -fit sonitus spumante salo; iamque arva tenebant

    ardentisque oculos suffecti sanguine et igni

    sibila lambebant linguis vibrantibus ora. (II. 209-211)

    (拙譯:浪濤洶湧之際,傳出一聲巨響;巨蛇們已爬上岸,

    熾熱的目光充斥殺氣和怒火,

    嘶嘶嘶地用顫動的舌頭舔舐嘴巴。)

 

    Bartsch: The sea foamed and splashed: then they were ashore.

    Their eyes were flaming, shot with blood and fire.

    As they hissed, they licked their jaws with flicking tongues.

    -saucius at serpens sinuosa volumina versat

    arrectisque horret squamis et sibilat ore (XI. 753-754)

    (拙譯:那受傷的蛇一節一節蜷縮身體,

    顫抖著豎起的鱗片,發出嘶嘶的聲響。)

 

    Bartsch: the wounded reptile; the snake forms slick coils, 

    raising its rough scales and hissing.

 

(左)奚尼譯《埃涅亞斯紀》第六卷之書封,2019年版。來源:https://reurl.cc/n5lyQ8(右)巴許譯《埃涅亞斯紀》書封,2021全譯本。書封設計構圖放上維吉爾歌頌的兩大主軸「戰爭」與英雄「埃涅亞斯」。來源:https://reurl.cc/emVaEm

而巴許也承認像「音節省略」(elision)這種只能讀拉丁原文才能理解的修辭手法,無法呈現在她的翻譯上。另外,拉丁詩中常見用兩個詞彙代表一個意思的「重名法」(hendiadys),她不諱言因每一詩行的空間有限,遇到這樣的修辭,她就略去另一個同義字不譯(LI, LIV)。

那麼這部經典新譯有沒有特定的目標讀者?誠如巴許在〈譯者序〉表明,適讀這部譯本的讀者群不只是學生和一般大眾,同時還有那些能了解《埃涅亞斯紀》的故事和意涵,但無法親炙拉丁原典的老師和研究生(LV)。我想這就像今天如果有老師想介紹維吉爾這部作品,雖然不諳拉丁文,還是可以用這個譯本當參考書。儘管巴許基本上同意古典學者希爾的看法:「如果要拿翻譯來教維吉爾的作品,沒有一部譯本堪用」,而她「試著緩和這個難題」(LV)。

巴許的英譯跟隨原詩格律,每行不超過六步格的原則也成了在排版上值得一提的亮點,正文部分僅占全書300頁,間接表示這不是一本讓人卻步的大部頭翻譯。同時,為了不干擾讀者閱讀,譯者注統一放在正文之後,並附上《埃涅亞斯紀》人物列表、相關研究書目供讀者參照。整體來說,這確實是一部相當體貼現代讀者的友善翻譯。譯者巴許一方面是古羅馬文學的專家,另一方面又得盡量符合現代讀者對經典的需求,如何在這兩者之間取得平衡,大概也是經典新譯的挑戰之一。

 


關於譯者:

  • 莎蒂・巴許,芝加哥大學古典系榮譽教授,研究專長為白銀時期拉丁文學、古羅馬修辭學與哲學。完整學術經歷與著作出版詳見網站:https://shadibartsch.com/biography/

引用書目:

  • Bartsch, Shadi. "Translator's Note." In Vergil. The Aeneid. Translated by Shadi Bartsch. New York: Random House, 2021, pp. XLIX-LVIII.
  • Mynors, R. A. B., ed. P. Vergili Maronis Opera.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6. 
  • Vergil. The Aeneid. Translated by Shadi Bartsch. New York: Random House,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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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世紀古羅馬鑲嵌畫上的維吉爾,現藏於突尼西亞巴爾杜國家博物館。維吉爾手持《埃涅亞斯紀》手稿(中),歷史女神克利俄(左)與悲劇女神墨爾波墨涅(右)隨侍在側。來源:https://reurl.cc/MkM93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