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文】《誰讓公務員生了病?:面對上級指令、民眾需求與自我價值的矛盾與衝突,基層公務員的日常工作難題如何從個人、群體與管理面尋求解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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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稱為「公務員」並不是一種讚美。這個詞讓人直接聯想到思想僵化、心胸狹窄、麻木不仁、冷血無情、缺乏主動,尤其是墨守成規。這些特質已經深植在我們的集體想像之中,甚至成了對公務員的既定印象。根據《新牛津英語辭典》,公務員不只是指「政府部門的官員」,更具體一點來說,是指那些被視為「只關心程序正確,而忽略民眾需求的人」。《韋氏辭典》告訴我們,這個詞通常用來指涉「在僵化制式的官定程序中被肯認的政府官員」。而線上字典Dictionary.com則進一步將定義上綱到價值判斷的範疇:「一個只按固定例行程序行事,而不用智識裁量的官員。」

公務員就是具有這些貶抑的特質,而這些特質大多是從所屬組織中承襲而來。大衛.福斯特.華萊士(David Foster Wallace)在談到公務體系時,自認為代表「多數平凡的美國人」發言:「當時我討厭也害怕他們······基本上把他們看成大型、折磨人且冷漠的機器──他們『真的』就跟機器一樣,墨守成規且不知變通。」他接著描述在公務機關內工作的人,似乎受到組織的特質潛移默化:「公務體系這個詞,我主要會聯想到一個在櫃檯後方面無表情的人,不聽我對任何問題或情況的說明,只一味機械式地參照一本不近人情的操作手冊,然後在我的申請表蓋上一個號碼。這號碼意味著我將要經歷進一步乏味、令人沮喪的麻煩或虛耗時光。」

這是俄羅斯電影導演謝爾蓋.艾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的素描,可以作為華萊士名言的完美寫照(圖一)1。作品標題很貼切,名為《官僚》(The Bureaucrat)。這幅素描描繪了一個肩膀寬闊的禿頭男子,有鬍子,沒脖子,透過有色眼鏡由上往下看,同時舉起手像是在說「不」。它畫在一張印有官方標誌的紙上,上面布滿密密麻麻的小字,幾乎融成一片單色背景。手稿上的文字既是一個官員的樣貌,又是一堵懾人、難以捉摸、不好親近的詞彙牆。

艾森斯坦認為其素描是某種諷刺的縮影:用幾筆簡單的筆觸畫出來,捕捉各種社會人物背後的「核心特質」。在這幅圖中,公務員不僅是公務體系的產物,還體現了公務體系不停產出文書作業的傾向,並擬人化了其嚴峻和威嚇的特質。公務體系和公務員,一個完美的組合,吸引著許多作家以此為創作主題,如喬治.庫特林(Georges Courteline)、尼古拉.果戈里(Nikolai Gogol)、法蘭茲.卡夫卡(Franz Kafka)、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納吉布.馬赫福茲(Naguib Mahfouz)、烏帕馬紐.查特吉(Upamanyu Chatterjee)和伊斯梅爾.卡達雷(Ismail Kadare)。這一種令人恐懼、怪誕的組合,可說是噩夢和諷刺的素材。

華萊士和艾森斯坦記錄下這些對公務體系的敵意和費解,在相隔了近一世紀後,仍在社會科學領域中獲得廣泛共鳴。經濟學家譴責公務體系的適應性不足,資源分配效率低下,且有組織規模過度膨脹的趨勢。政治學家、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則批評公務體系偏袒菁英、抵抗變革、凌駕在民選官員之上,並有被特定利益左右的傾向。他們還譴責官僚忽視、疏遠甚至貶低其底下的公務員,以及本應作為服務對象的公民。更甚,學者們已指出與公務機關接觸的民眾可能遭到忽視、被疏遠,甚至被理應服務民眾的公務人員貶低。這種遭遇可能助長社會地位差異擴大,並阻止公民成為政治生活的積極參與者。正如查爾斯.古賽爾(Charles Goodsell)所言:「公務體系在制度上被視為消耗經濟、危害民主、壓抑個人的,而且可能具有邪惡的特質。其不僅被右翼的市場競爭論和公共選擇理論者非議;亦受左派的馬克思主義、批判理論與後現代主義者譴責。」

即使是那些對公務體系正向看待的人,也覺得被迫必須在此立論上進行研究。就像我一樣,明知公務機關已經名譽掃地,研究只是為了解釋原因,或者挑戰通說的正確性。彼得.布勞(Peter Blau)在其經典作品《現代社會中的公務體系》(Bureaucracy in Modern Society)中以「那個愚蠢的公務員!」開場。他接著訴求讀者的同情:「誰不曾在某一刻有過這種感覺?我們從一個公務員被轉介給另一個,卻仍得不到我們想要的資訊;必須填寫冗長的文件,還一式六份,卻只因為我們的『t』忘了撇那一橫或『i』少點那一點,文件就被退回;我們的申請因某個技術性問題遭拒──這就是我們對公務體系的印象。」

絕大多數公務體系批評者的共同點,除了他們表達的憤慨外,就是他們的立論基礎:即華萊士所說的,就民眾的立場而言──他們無可避免地將遭遇某種麻煩。然而,這些批評者常忽略的是故事另一面,即這實境秀中公務員的觀點。我們知道民眾經常認為公務體系是緩慢、反應遲鈍、羞辱人、專橫的,但從公務體系內部來看是什麼樣子?在那些在毫無表情的面具之下,或在那些經常被譏沒有生命的漫畫臉孔背後,又是什麼樣的境況?我們知道公民如何看待政府,但政府又如何看待其公民呢?

這個問題帶我們進入了基層公務員的世界──社工、警察、輔導員和教師負責提供公共服務和執法,因此在一般民眾眼中,他們實際上代表著政府的形象。而這些公務員卻陷入了困境。公共政策的妥適實行取決於公務員抉擇作為有感知的道德主體(sensible moral agent)的能力。他們可以解釋模稜兩可的指令,在價值觀衝突之間做出妥協,並對有限的資源做優先排序。然而,他們必須在一個別具挑戰的職場環境中運作,這個環境隨著時間的推移,往往會侵蝕和削弱其道德感知。公務機關依賴基層公務員的道德主體(moral agency),卻同時在破壞這種主體性。

這本書旨在探討導致這種困境的因素,並提供解決之道,聚焦在基層公務員日常工作的體驗,他們對角色和責任的理解如何受到周圍環境的影響,以及其行為和自我理解是否與我們期望的規範價值(normative value)相符,即民主國家應該如何對待人民。

以下篇幅廣泛引用了政治學家、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的實證研究,以及我在美國東北部一個大城市裡致力消除貧困的公務機構──諾維爾社區發展中心(Norville Community Development Initiative,NCDI)──以接待員的身分,做了八個月的田野調查。我更改了機構名和城市名,並使用化名保護工作人員的隱私。當我開始爬梳這些田野調查的資料時,可以明顯觀察到這些資料勾勒出公務員生活的景象,比起從外部觀察時所見,這些公務單位變得更加靈活、彈性,對偶發事件也更加開放。公務員必須遵循的規則和法規架構可能並不像外界看來那般嚴格,且留有相當大的裁量空間。這種裁量權(discretion)讓公務員得以發展並展現不同的工作風格。

華萊士以一個受規則約束的機械比喻:公務體系是一整組井然有序的活動零件,以冰冷、重複且不加思考的方式運作,與接下來我在第一組田野筆記中描繪的形象成了對比。

我到職日被分派的任務聽起來很簡單。我要協助主接待員德尚恩(DeShawn)負責接待引導。德尚恩給我的指示很簡短:「就說『早安,歡迎來到諾維爾服務中心,您有預約嗎?』如果有,就查一下對方和誰預約,請他們填一份基本資料,然後帶他們進入另一間等候室。接著,走到辦公區通知個案承辦人員民眾已經到達。如果民眾沒預約,請他們來找我,我會再幫忙安排時段。」他告訴我,這是一個熟悉、了解辦公室和民眾的好方法。

在那接下來的八個月裡,我與這個接待區休戚與共,接待區位於諾維爾一座三層樓建築的一樓,而該大樓座落在以低收入和非裔美國人為主的社區。接待區有七排整齊排列的塑膠椅,面向櫃檯負責人的辦公桌,空間寬敞且乾淨整潔。這邊也有一個小走廊,通往另一間等候室和個案承辦人員的辦公室。牆壁呈淡綠色,採用日光燈照明。

這個中心是諾維爾市最大的扶貧機構之一,協助低收入戶申請食物券、公共住宅、燃料補助、所得稅抵免、幼兒啟蒙教育以及公民身分。這裡曾經是州政府的非營利承包商,大部分的資金都來自聯邦補助──這種形式自一九八○年代以來變得愈來愈普遍。

我當天早上八點半左右就準備好,如中心主任要求,穿好正裝(他在電話中告訴我:「我們必須展現出良好形象。」)。我覺得穿正裝不舒服──這是我大學畢業後在曼哈頓擔任管理顧問工作兩年的舊套裝──,我記得當時心想,窄版領帶可能會讓我露餡,破壞我試圖假裝是一般志工的計畫。

早上九點,第一批民眾開始進來。我事前就演練了我的例行工作,起初一切都進展順利。我以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但很快就出現了第一個情況:一位年邁的非裔美籍女士向我問了問題。我當下覺得又新奇又恐慌,因為我發現先前得到的簡短指示並沒讓我為這類突發事件做好準備。我試著引導她到德尚恩那裡,但德尚恩正在跟其他人講電話。在我決定怎麼做前,另外兩位民眾又進入辦公室,並試圖與我對上眼。其中一人遞給我一封信,並說:「約翰要我再來找他。這很緊急,我需要和他談。」另一個人要求使用中心的影印機──「他們一直都讓我用。」他指著仍在通話中的德尚恩說。在我察覺之前,我發現自己在接待區、個案承辦人員辦公室和影印機之間來回奔波。

而這段時間裡,不斷有新民眾進來。有幾個民眾同時抵達,有些帶小孩來的民眾不願遵守接待區和辦公室之間的微妙分界,也有些民眾手機交談的音量過大而被要求降低音量,還有些民眾想要使用傳真機和洗手間,彷彿所有人同時都在對我說話。就連我的同事也開始請我幫忙了:德尚恩要我幫他影印文件、在他離開辦公桌時幫忙接電話。其他人也要我把文件送到大樓裡的各個辦公室。當我在民眾、電話、傳真機和同事之間來回奔走,盡力填補德尚恩沒提點到的內容時,從某個時刻開始,我發現我忘了微笑。

就在那時,我也開始明白當天稍早主任提到的一個重要資訊。當時是「燃料補助季」(fuel assistance)的開始,是每年的忙碌期間之一。而因為個案承辦人員的工作量已超載,當天早上,辦公室停止受理臨櫃諮詢。大多數民眾不知情,並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到現場,希望能跑完書面流程。我後來發現,許多人都是特地請假跑來辦事。那天真不是個當接待員的好日子。

我只能逐一向民眾說明:「很抱歉,今天暫時無法提供服務,我們不受理臨櫃業務。您是否想再擇日預約呢?」聽見我的話後,我看到他們臉上流露出一種被欺騙和克制住憤怒的表情──像是內心在掙扎,一方面想要宣洩他們的挫折感,另一方面又擔心得罪我,他們需要燃料來挺過東北部的寒冬,而我是其中關鍵的中間人。其中有位民眾──一位中年白人男子,穿著沾滿油漆的寬鬆牛仔褲、寬鬆夾克、臉上有疤,拖著兩個尖叫的孩子,一隻手牽著一個──在當下徹底失控,氣急敗壞地對我大吼:「你是認真的嗎?你在給老子開什麼玩笑!」我忽然意識到他站離我很近,而我們之間完全沒有任何防護分隔措施。我再次回想起當天繫的那條窄版領帶,還有我當時看起來該有多可笑。

那時我感受到被三種不同的衝動牽制。第一種是同情的衝動。我能理解那位氣急敗壞的民眾為何感到挫折。我當時曾想過要暫時擱置其他任務,專心處理他的申請,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幫忙。但如果這樣做的話,其他那些克制住情緒的民眾呢?只因為他們沒有提高音量,就應該忽略他們的需求嗎? 我的第二種衝動與第一種完全相反。我覺得有必要重新建立我的權威,並且奪回對情況的掌控權。當時等候室裡有幾位民眾,我不能讓我們的互動演變成「看誰最大聲」的情況。也許我應該找個方法讓個案守規矩?但我當時立即修正了我的想法。我認為我的工作並不是約束民眾。我記得在第一次電話面試時,人員告訴我,當民眾被其他單位全數拒絕時,這個中心是他們最後能尋求幫助的地方。

所以我向第三種衝動屈服了。我安慰自己說,民眾的憤怒並不是針對我,而我應該繼續工作,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在當時的狀況下,只能「多幫一個是一個」:我雖然幫不了他,但如果我有挺住,盡可能加速工作效率,或許就能幫到更多人。於是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說:「對不起,我只是在做分內之事。」然後繼續進行下一個任務。我記得當時聽到這些話從我的嘴裡說出來時,我感到非常震驚。而當時才剛開工不到三小時。我安慰自己,想著其實我也沒有其他能為他做的。

然而,那種無能為力還有不用再承擔民眾情緒的心理解脫,在當天下午稍早時就消失了。其中一位專案經理寶琳娜(Paulina)來到接待區找我,並告訴我她的一位個案沒有出現(她解釋說:「這種事經常發生。」)。她告訴我,如果有人沒預約就到現場,而如果我認為他們需要跟個案承辦人員會面,可以放心來找她,她或許可以協助他們。

「如果我認為他們需要跟個案承辦人員會面?」在這個情況下,我從一個一般的公務執行者變成守門員,具備實際的裁量權,即便我的裁量權有限。我很快就發現,我也可以像那天稍早一樣,宣稱自己只是在「做我分內之事」來包裝成我的裁量權。

在諾維爾服務中心擔任志工的八個月裡,我對該工作有更多的了解,與民眾互動也更加自在。透過與同事在檯面下的對話,以及融入組織文化的過程,我對做出裁量決策時該使用什麼標準也變得更加明確。但是模糊的部分並沒有完全消失,而我從同事們那邊得到的建議也有很多出入。但很快地,我發現他們有不同的工作風格時,最終是由我來決定要聽誰的話。

我在工作第一天經歷的基本考驗──如何在對職業倫理負責且心理上能持續承受的情況下,適應角色的需求──貫串了整個田野調查期間。我知道我必須對所有民眾一視同仁,我的上級主管和同事們也這樣提醒我:必須盡可能快速回應民眾需求、表現尊重和深思熟慮,並盡我所能有效率地處理他們的案件。但我怎能同時做到這些事呢?我要怎麼做才能對所有人都保持關注,而不會屈服於我經歷的三種衝動──過度同情、嚴酷無情或置身事外?接下來是對這個問題的探討──從我上班的第一天起,這個問題就一直追著我跑。而成千上萬的基層公務員,每天都得為此問題提出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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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公務員面臨工作目標與自我價值矛盾,他們只有選擇完全服從上級、逼自己完成目標,或是離開職場(圖片來源:臉譜出版社,202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