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文是我們的文化遺產(示意圖,北京歷史博物館藏《春秋左傳》, Image via Shutterstock.com)
我退休後開始自學甲骨文,基本上是基於編輯職業的慣性;對用字認真了三十年,甲骨文夠陌生、夠深奧,值得用來打磨退休後空下來的大腦,避免大腦退化。
但很快我就發現甲骨文學習完全不同於過去文字學的經驗,甲骨文是跨學門的。辨認甲骨文字需要有古文字(大小篆、隸書)基礎,嫻熟傳世古籍,能廣泛檢索卜辭用例,再加上上古時期的天文、地理、曆法、物種、族群、神話、文化、器物、考古、聲韻,兼及世界其他人類學研究的知識作為參證。
從甲骨初代學者羅振玉、王國維開始,由於他們舊學深邃,本身又是金石名家,研究路向就是文史兼融,多方查證。王國維自己就提出甲骨研究的「二重證據法」作為研究標竿。認為今日除了「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可以相互印證,不能單據一邊立論。如今二重證據法已經成為甲骨研究的準則,任何研究都不可能直接看圖說故事,你需要加上其他領域的證據才行。
所以讀一篇甲骨文字研究,所得通常是跨學門的;解析「王」字可以理解青銅鉞的王權象徵,認識「坐」字可以複習上古跪坐姿勢在日常生活的儀式性質,探討「龍」字更是集合古天文學、生態學、民族學、神話學一爐共治。
字不只是字,更是一頁文化的載體,帶著上古造字的背景,加上歷史演變中使用那個字產生的脈絡,一路傳遞到今天。
越早出現的字,對上古生活越重要,而越經過時代篩選到現代還在用的字,文化的沈澱越深(甲骨文至今可辨認的不同構形大約五千字,已經識讀確認的大約一千五百,剩下三千多字多屬人名、地名等專有名詞今天已廢棄不用)。
我開始覺得透過文字的溯源理解,不只是在做文字學的功課,也是在做文化史的功課。越是常用字,越保留了傳遞數千年的文化訊息與使用語境;它們是沉澱在漢字筆畫中的文化史。
學習漢字的同時,如果我們也能把沉澱其中的文化「喚醒」,讓學習更深刻,順便也增加讀者對華夏文化的理解,這會不會是更有意思,甚至是更有效的漢字學習法呢?
我帶著這樣的願望開始了本專欄的寫作。
文言文那麼難,距離現代生活那麼遠,除非你的工作是在殯儀館念祭文,否則有誰在離開學校之後還碰得到文言、用得到文言呢?這種對現代生活毫無意義的死語言,還有必要在國民教育課程裡,浪費寶貴的學分時數去教、去學嗎?
答案是毫無疑問的:有必要。
不是因為學文言可以提升語文能力,強化倫理道德,或增進智慧,促進美學素養,或傳承文化。這些都不是學習文言的重點。重點在於文言文是我們的文化遺產,並且是團結台灣的象徵。維護文化遺產,增加台灣的團結力量,沒有什麼比尊重文言文以及其後所代表的古典世界更重要的了。
從正體漢字這樣的文化遺產,到文言古文這樣的文化遺產,台灣人對傳統文化的認知歧視實在偏頗得讓人驚嘆。對正體字我們用所有的力氣擁抱,為它付出,為它辯護,為它感覺榮辱與共;但對文言文,我們則盡其所能嘲笑貶抑,認為它落伍、退化、不合時宜、毫無意義,應該從國文課本裡消失。
這中間的差別理由是什麼?同樣是文化遺產,何厚此而薄彼?只因為文言比較難,用的人比較少,批評起來方便,為他辯護的人講不出美妙的道理嗎?文言文作為意識形態討伐的對象,沒有什麼比它更好攻擊的了。
在「去中國化」流行的年代,台灣對傳統文化的態度,曾經有一度以為任何「與中國相關」的東西都應該去之而後快。但大部分時候反對者只反對了名目上的東西,例如把中船改成台船,把中肯改成台肯,而沒有意識到更深入骨髓的文化浸潤。
例如我們的政治新聞充斥著清君側、鍘駙馬、東廠奸人、難登大位······,這一類從舊時代挖掘回來的陳言廢語。這些陳舊的比喻為什麼流行,不是因為我們活在帝王時代,而是因為它根植在我們的文化之中,是我們的戲劇、民俗、俚語、廟會、生活,乃至潛意識所渲染的核心。
去中國化為什麼不受歡迎?因為這些深入骨髓,鑲嵌在靈魂之上的文化無法廢除。如果不徹底摧毀這底層的文化基礎,切斷這些跟靈魂同生的連結,所有的字眼上的修改都只是自愚愚人的表面文章而已。
有人會說,正是要淘汰這些陳言廢語、落伍的帝王思想沒錯啊。但討論文化議題不要忘了文化的複雜多樣、良莠同存。不妨舉個例子。
著名的紀錄片《無米樂》,描寫嘉南平原上四個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樂天知命的故事。片頭,我們會看到崑濱伯大清早就來到田間的土地廟,三炷清香朝天敬拜,一串閩南語口白流暢而出:
敬奉玉皇大帝大天尊,賜福在眾弟子,平安幸福,事業順遂,五穀豐收,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合境平安。
這就是典型的華夏傳統。宇宙觀、宗教觀、人生觀,盡在這短短的數十秒展示無遺。崑濱伯在日本殖民時代讀初中,但即使這樣也無法消去根植在文化骨髓裡的舊傳統。樂天知命是文化傳統中特別讓人讚美的質樸美德。那不只是因為道德,也因為裡面的天道觀。
崑濱伯也許不知道什麼是天道觀,但在傳統廟會、戲曲、俗諺、說唱以及鄉里日常對話的過程裡,那些從天道觀衍生的情節,自然會形塑在這種環下成長的每個人的人生價值與信念。當我們隨口說著「老天有眼」的時候,恐怕很少人意識到,這個能夠賞善罰惡的天的概念,可以沿著清明元宋一路追溯到《尚書》的時代。
表面上我們活在充滿現代性、西方性的世界,但揭開表層,你就會發現那些古老的、看起來已經死亡的古典世界,仍然在你我身上好好地活著。
即使你可以斬釘截鐵地否認自己身上有任何文化傳統,但只要你姓著漢姓,拿著筷子,吞著月餅,吃著麻婆豆腐,立冬就想進補,感覺自己身體虛、肝火旺,過年煩惱紅包要發多少,知道叔叔、舅舅有別,惦記著不要買到路衝的房子······這個清單可以無限延伸下去。
你身上就清楚地烙印著古典世界的胎記。妙的是許多人對台灣人身上所蘊含的古典胎記一無所知,就夸夸其言大談台灣文化是全新的文化(但他仍然用傳統漢字書寫他的主張)。
例如有些人喜歡說我們現在使用的中文裡用了多少日本人製造的「中日文通用詞」(舊稱和製漢詞),因此可以論證台灣文化裡面早就累積了無數日本元素,跟中華文化已經大不相同。這種理論乍聽頗有道理,可惜禁不起分析:
一、這些中日文通用詞,有來有往,有些是日本製造傳入中土,有些是中國製造傳入日本(如地球、時代、機器、天主、物理、幾何等)。使用這些詞彙的人只是同時享受了中日雙方共同的文化遺產。
二、而這些詞彙絕大部分是為了輸入西方文明而產生的翻譯。中日雙方都在接受西方文明的洗禮,而不是中方單獨接受日本文明的洗禮。誰的翻譯好就用誰的,但這裡的重點並不是誰做了翻譯,而是翻譯後面輸入的是誰的文明。中日雙方在現代化的過程中都是西方文化的輸入國。
三、使用這些通用詞不是台灣獨有的現象,而是整個華文世界從明末耶穌會教士輸入西學以來共同的現象。所以不幸的事實是,使用這些通用詞不只無法證明台灣的獨特性,反而剛好證明了台灣跟整個華文世界同步的一致性。
從漢字到文言文到傳統文化,這裡並沒有明顯的界線可以讓我們清楚地切割,說這些我留著,那些我不要。我們和舊傳統之間那千絲萬縷的關聯,並不是口中說無關,因此就會無關的。
台灣跟華文世界共享許多相同的文化遺產,這會不會對台灣的主體性造成損傷呢?不妨來看看日本的例子。在日本中學的「國語」(日本的國語就是日文)課本裡,我們會發現裡面竟然分配了大量的文言,細節如下:
其中漢文篇,全是中國古典文學,包括有寓言故事,和《史記》中的管鮑之交,雞口牛後等,唐詩人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王之渙的《登顴雀樓》、李白的《早發白帝城》和論語中的部分章節等,份量佔《國語綜合》的三分之一。
對日本人而言,他們不只要學漢字,還要背漢文,頌漢詩,占掉三分之一「國語」課本的分量。如果在中學教育裡面讀「別人的」文言文會妨礙主體性的話,日本應該快要到滅國的程度了吧。
文化和政權是兩回事,文化和政權是兩回事,文化和政權是兩回事(據說現在流行很重要的事都要講三遍),沒有任何統屬的必然關聯。中研院院士余英時有一句名言非常轟動,幾年前他接受雜誌訪問,記者問,離開中國大半輩子了,會不會懷念?他大氣魄地說:
「我到哪裡,哪裡就是中國。為什麼非要到某一塊土地才叫中國?那土地上反而沒有中國。」
同理我們也可說,台灣在哪裡,華夏傳統就在那裡。傳統文化遺產是我們的財富,沒有什麼好隱諱,好像沾了別人的光。事實就是我們擁有先祖所遺,前人所宗的文化,即使台灣繼承了整個華文世界的遺產,也不代表台灣就必須成為中國統治的一省。這兩者根本沒有任何必然。
承認整個華夏傳統是台灣的文化遺產,不只是對現狀的確認,更重要的意義還在於,這是團結台灣的力量。
今天台灣社會之所以會有藍綠鬥爭,統獨爭議,其中有一個背景原因,就是文化認同的分裂。為了獨立,因此必須否定中華文化;為了否定中華文化,就連自己所繼承的都毫不顧惜地拋擲。而這樣的拋擲,造成了彼此心靈的裂痕。
我們應該毫不客氣地承認我們所繼承的文化,這一點也不可恥,一點也不妨礙台灣台澎金馬是個主權國家、不歸中國管轄的事實。為了害怕被管轄,整天想著自己的文化要丟掉,要否認,根本是自廢武功,徒然在台灣內部製造混亂,削弱自己的力量而已。
無論你是宣稱「中華文化是台灣的一部分」或者「台灣文化是中華文化的一部分」,這都不妨礙文言所代表的古典世界,是塑造我們精神世界的基本成分,是讓我們可以擁有共同記憶、共同理解對話的基礎,足以形塑情感的認同。
這是台灣漢人族群之間最大的心靈公約數,如果我們不自棄守,不錯解文化獨立於政權的力量,我們可以讓台灣擁有一個讓最大多數人都接受的認同。因此我們不需要浪費力氣在虛假的議題上互相損耗,可以專心對付該對付的事情。
文言文與古典世界是台灣最珍貴的文化遺產,別毀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