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意圖。Drawing by Leo Gestel (ca. 1891–1941), Image via Shutterstock.com

一本

友人憤憤，說不公平，為何總碰到惡房東？安慰幾句，他說好，我卻知道不好，難放下！

這世界多半不公平，強壓弱，惡欺善，有權勢的張牙舞爪，甚至如台灣諺語所云：「勇怕強，強怕狠，狠怕沒天良！」一整串食物鏈耳。

卻也有公平的。今早路過「老天爺開的那家書店」，緣遇一書：《阿含經隨身剪輯》，隨手帶進辦公室就著咖啡邊喝邊翻看，有一則是這樣說：

有四大恐怖，來至此身，不可障護，亦不可以言語、咒術、藥草、符書所可除。云何為四？老、病、死、無常。（增阿含經．231）

管你多勇多強多狠多沒天良，碰到了，誰也沒辦法的事。──看穿雲煙幻化看到本質，確實很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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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本

某年在北京，秋風已寒。某日黃昏，落日餘暉照在尚未大開發、大拆遷的古城裡，人行道旁有個農民模樣的大叔攤了一塊膠料布，橫七豎八幾本書，他不時張望，警覺察看有無民警、城管過來驅趕。

見到書攤我自然停下腳步，沒特別中意的書，翻翻看看，拿了一本《國風選譯》，1955年春明出版社豎排繁體本子，也算有點意思。歸來後，一直插架上，今早隨手拿起來讀讀，《詩經》古樸蘊藉，有餘韻。翻讀了〈黍離〉三章：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此書是「中國文學名著」入門，或因此附了語體翻譯：

那裡是黃米子行列歷歷，那裡是高粱的苗。

走路走得慢慢，心裡愁的搖搖。

知道我的人，怪道我心裡憂愁。

不知道我的人，怪道我什麼要求，

遠悠悠的蒼天！這是什麼人喲？

語體顯然陳舊，今人或以為怪異，而實自有一種悠遠的趣味。──秋日的早晨，讀了一篇，抄了一章，心裡定下許多，有種自知的踏實。《詩經》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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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本 

「其實都可以不說。他就是怕人家忘了他⋯⋯」長者笑著說。 

「歡喜做甘願受」、「一說便俗」，長者想表達的深層意思應該是這個吧！？

我想起的卻是「英雄」老了，舞台沒有了，到底應該如何自處？

「不信公義喚不回，不容青史盡成灰」，這話說得慷慨激昂，活到某種年紀當應知道多少有點「空虛」，無數公義早被埋沒無蹤，你以為的青史早成灰燼矣。

還是兼好法師書名取得好：《徒然草》：

・世間傳聞之事，真實者無趣，大抵皆謊言也。人之所言皆過實，況歷年月，隔地域，信口開合，振筆疾書，立成事實矣。（第73段） 

・身遭不幸而憂思甚深者，⋯⋯何如緊閉雙扉，若存若亡，於一無所待之中靜度流光，此則余之所望者也。（第５段）

──法師所言誠然。不說，都忘了吧！夢是唯一的真實。 

四本

 「殺頭，至痛也⋯⋯而聖嘆以無意得之。」清初金聖嘆的慨嘆。數百年以降，「確診」大約也是這樣的吧。

「因病得閒殊不惡」，姑不論全身汗出如漿，溼透被枕衣物，得閒而能讀點書，畢竟是好。

方瑜老師有一名篇〈暮秋重讀《魯拜》〉：

一夕清涼。晨起，秋風拂面生寒。鄰屋覆滿舊牆的藤蘿，在風中搖漾如波，青綠間已有萎黃。今年因殘暑遲遲不去，心中那股莫名的燥熱，頓時消隱無蹤。這種天氣、這種心情，應該有最適合的書。

多好的起手式，數句盡得風流。「這種天氣、這種心情」。老師選擇《魯拜集》為最適合的書，當因「那份縱然勘破生死，仍然難掩的寂寞與無奈，滲入詩句紋理血脈⋯⋯」。我選擇重讀『馬修．史卡德』，心情約略相當： 

裡面是從同一份報紙上剪下來的同一個事件，沒有附上短柬，剪報周圍也沒有眉批。我不由自主地從頭讀到尾，一字不漏，就像你在看一部哀傷的老電影，心裡盼望這一次會有快樂的結局。

──暮秋重讀『馬修』，幾度燭花開又落，還要、還能重讀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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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本

都說高陽好！我也猛點頭。

以前就覺得「嫻熟典章制度」、「通透歷史事件」，高陽第一！他能用你聽得懂的話，把不容易理解的事物，源源本本說到老嫗童子都能解，這可不容易，若非真懂，很難做到。──舉重若輕，歷史多重啊～他毫不費力舉起，輕輕又放下。真高啊～

卻未免有憾，總認為他太率性，在人物刻畫，情節鋪陳，尤其「作品完整度」弱了一些。「歷史小說」，歷史部分「激霸分」，小說部分「咖差淡薄」。只是人無完人，作家也沒全能，說到歷史小說，戰後華文世界第一人還屬高陽！（不用敲桌子，我加一句「個人很主觀的看法」好了。）

舊書為何要重看？人生很多事會改變，多活十幾二十年，名場閱歷多了，人情世故懂了，昔日看不透的，如今瞭然於心。這時候，舊書新讀，初讀輕輕掠過的如今拍案叫絕，當時覺得不足的，現在看看其實也沒什麼。──「幽微」存在人跟人、人跟事、事跟事之間，把它抓出來叫「歷史研究」；抓出來還用你能懂的話寫成故事，讀得你怵目驚心，緊著看擺不下，相信一切就是這樣，那是最好的「歷史小說」，高陽正是最強的「抓龍手」，抓得你直說舒爽！⠀ 

吉川英治根據《三國演義》，加東減西，改寫成《三國英雄傳》，日本人讀得嘴巴張大大，人手一部，著迷不已。日後有人將《三國演義》完整翻譯成日文，竟有人讀了說：「內容有問題，《三國英雄傳》說的才對！」

讀高陽歷史小說會否有這樣的問題？難說！但我可以保證的是，吉川英治終究只是小說家，高陽才是歷史小說家。那司馬遼太郎呢？比他強嗎？強不強也難說，真可以確定的，或僅司馬勤勞些，高陽更愛喝酒些！

重讀《慈禧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