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不住扔進黑洞裡的快樂上癮者,讀漫畫《pink》

 

 

2024-12-30  馬欣 

示意圖(Image via Shutterstock.com)

 

這本在2024年再度翻紅的漫畫,內容雖描寫活在東京的OL人生,但卻緊緊連接著21世紀的當下景況。這世界的紅利都讓我們淺嚐即止,活在一個樂園的設定裡,能消費的無盡但又有限,我們是這世界耶誕樹上的裝飾品,一顆顆彩球放著塑料的光澤,看起來這麼「幸福」,我們到底要抱怨什麼呢?

畢竟他們(商業寡頭)都發明了讓我們忙不完的事情。不然就跟著窮忙,或是暫停時,發現自己在曠野,還好一這樣想,我們就斷線了,一般只起雜訊。

就如同暫停了的打機器鼓的玩具猴,總是笑著等待下一次快衝的前進。它看似快樂,有如《pink》的女主角彷彿有可以按下快樂的按鍵,如此方便地就「快樂」了,比抓寶可夢還快,那我們為何還要莫名地感到悲傷呢?

好像忘記什麼的金魚,看著自己五彩色的倒影。

似乎忘記了什麼的悲傷,跟快樂有即時通一樣,在我們思索前,就已伸手去觸碰了無意識的「南瓜車」,載我們去大亨們另外創造的「創世紀」的時空。那裡除了奶與蜜,骨子裡是怎麼倒都是空空如也的空虛。

面對像高牆的空虛,當你有所懷疑時,是否就被當成「負能量」?

於是正能量加好加滿,考驗我們對資本主義的信仰,畢竟它如耶誕老公公一樣發著糖果,卻永遠不讓我們看到那一整袋的東西其實是什麼。

當我看完《pink》第一章節,就問我的朋友A:「這根本就是個恐怖漫畫吧!」,主角像蛋糕上的草莓般地過日子,讓我聯想到伊藤潤二的《長夢》,兩者一體兩面讓夢境繼續激活人生。

這本書像在訴說我們花在畜養幻影的心力上,可能大過實際的生命,兩邊的分界點在哪裡呢?我好奇地看下去這溫暖到冷酷的漫畫。

《pink》書中女主角由美過著輕盈的物質生活,如同啜舔草莓蛋糕上的奶油,也如同呼吸著熱咖啡上的奶泡,啜著生活的微甜滋味,日子過得像裝上了夢幻的羽翼。即使今日如昨日也無妨,這樣沒邊界也無抵達終點的人生,像是咖啡上最後一點泡泡。讓人想起蔡依林唱的:「我怪美的」。她當時打響了我們像另一種「不朽」的世界啟動號召。她非發起者,只是揭開了物質世界金剛不壞的芭比內幕。你我內在與靈魂都數位重組了。

因為當臉是高牆,其他的都認真不得。我們隨時過著非宗教但卻是信徒的生活。

由美一方面過著空氣都充滿奶油糖甜香的生活,穿著當季模特兒身上的洋裝,高跟鞋走在東京如同東方《慾望城市》的凱莉,也幾分像當年作家亦舒書寫的滿身精品的上環女孩(如最近翻紅的《玫瑰的故事》)。人的座標位置雖然在工作與公寓的兩點軸線,但精神上徹底地生活在「他方」。

藉著一雙高跟鞋、家裡養頭鱷魚求刺激、當季女性雜誌的封面洋裝,她完美地寄居在自己的形象裡,只要這形象平衡存在,她就穩當地能捱過平凡。

她一秒都不能耐俗,如果沒有依靠鱷魚與形象,就會快速枯萎。書中角色們都有趣,白日當會計的由美晚上賣淫、她的繼母擺明貪圖她們家的錢、她的鱷魚等著她有日將牠放回雨林、她的男友是他繼母包養的人。這故事所聯繫的人際都是無重力的。只有鱷魚包有重量、衣著配件有重力、高檔屋子有重力、書有重力。

其他所有角色都漂浮在物質世界的萬有引力中,如在太空中找座標般找到下一個物件消費,就代表自己的小宇宙如常。

由美對任何事都看似漫不經心,無論對她的親生父親、她的工作、或是她在賣淫時對方叫她母狗,這些都好像是偶發的東北季風,頂多有點擾人。

活得幾分像悲傷都不存在的多彩香蕉船、走在迎接佳節的閃亮亮商街。她活成了「南瓜車」本身,等待下一季購物的魔法降臨。她也沒有王子或其他目標想去趕赴,她的光鮮形象就是她的最終站。

書中偶有幾幕有一擊而中的悲傷重量。如由美講到她目睹母親自殺時的表情,她重複母親的舞步般地敘說:「不幸福乾脆死了好了。」她的鱷魚消失後,她在人群中爆發了恐慌:「又要發作了,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不知道,誰來救我。」

就這兩幕,突然探到了由美的內心,那個使盡力氣活在光亮中,謝絕陰影面的由美,一旦「美夢」當機了,那個「原我」就像被吸進黑洞裡的小石頭一樣,連聲音都聽不到的屬於黑洞。

這本書在1989年誕生,是漫畫家岡崎京子的轉型之作(她的另本知名作為《惡女羅曼死》),這本書成為日本泡沫經濟時代縮影的重要漫畫。

主角由美每每在失去重大人事物後,都更走向加固自己形象的路,即使重要的鱷魚死了並變成行李箱了,她只哭了一天,如在水裡的金魚眼淚,好似不存在悲傷,或其生命本質已無法耐重。

這類描寫日本泡沫經濟的書,當年小說《絕叫》一對母女的對立都源於對幸福的執念,要證明自己是幸福的她們成為彼此厭惡的鏡像。消費帶來的快感讓她們一秒天堂一秒地獄地活在窮忙之中。

淺嚐資本泡沫的滋味,活成蛋糕上的草莓成為集體無意識。《pink》的後座力也有如村上春樹早年有名的小說《螢火蟲》、《1973年的彈珠玩具》,描述迷信物質的日本社會,從零開始的慾望俯衝到歸零,消費本身的快感在於行為,也終止於獲得之後。

還記得《螢火蟲》裡的一段:「我的存在已經包含了死。而且我無法將其忘卻。因為在十七歲那個五月的夜晚抓住友人的死,在那一夜也抓到了我。」而由美也停在幼年目睹「不幸福毋寧死」的母親自殺那一日,那一天抓住了由美。

由美停止的那一天就像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的主角,只是由美有很多火柴(跟我們一樣),每點起一根,被格放誤讀的窗景幸福,就將人帶去遠方。

既不屬於那有窗人家的現實,只屬於那根火柴擦亮的短暫,之後滅了再點燃,由美就從此走到很遠的地方,每點燃一根慾望,她便愈走愈遠。去了無關自己的長夢之中。

她是活下來的賣火柴小女孩。只有手上還有柴火還能燃燒夢的幻影,她從此屬於那扇不存的窗,暫停在彼岸流動光影的人生中。

冷酷到很美吧!後資本的大商人是聖誕公公,我們盯在那糖霜的世界裡拆禮物,看似都很幸福。而其中的黑暗,是任何一個擦火柴的人都不會發現的。那裏的黑暗被養大,人於是睡得更深了。

1989的《pink》連結了現在的成癮世界,架設在廢墟之上的華美夢想,即將由科技魔法加固,那裏面沒有所謂可惜的也沒真實的重量,「那裏」所能承載的盡是如雪花飄飛的幸福,也如三月細雨無聲下在大海上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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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崎京子1989年出版代表作《pink》,2024年8月31日再版(圖片來源:臉譜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