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說是某種互補嗎,生長於蓊鬱的熱帶,所以好奇北方,好奇累積不了熱量的地域,人們的心裡會以怎樣的溫度解釋沸騰。但北方是什麼時候從地理課本裡的一個名詞,突然像是一扇鯨翅浮出你的腦海,且有了輪廓?我的答案是萬能青年旅店的〈殺死那個石家莊人〉,這首歌允許我稍微(隔著點距離地)想像了一種改弦易轍的轉捩點,有些人嗅聞著全速前進的列車噴發的媒氣,有人被棄置於廣袤的黑暗之中。
像一場措手不及的「大風吹」,人們被要求離開自己的位置,被扔棄至全然陌生的勞動邏輯裡,必須想方設法找到一張新椅子。〈我年輕時的朋友〉,敘事者回憶那個年代,人們失去了工作,沉迷於牌桌。「打麻將也不是為了贏,而是一種構建自我認同的方式,以最小的單位對外部世界進行一次抗訴」;或者〈透視法〉,「學校原為橋樑廠,隸屬鐵道部,九〇年代分離出來,獨立經營,不久後倒閉,全員買斷工齡,自謀出路。我們的物理老師,以前在廠裡任工程師」。這位物理老師是幸運的,還能找到相去不遠的工作。有人默不吭聲地陷入凍土一般的沉默。至於絕大多數人只能壓抑著內心的驚慌,一步一步地試探,摸索,詢問,是否還有再次被某個巨大的、無以名狀的集體生活納入的可能?
活著,但又不能僅僅是活著。《緩步》裡的角色多半在內心裡進行著徒勞的困獸之鬥,死氣沉沉的婚姻,行將就木的老人,一籌莫展的職涯。〈我年輕時的朋友〉裡的敘事者說,「我卻依然行在死蔭之地,勞作歷險、耗盡心血,投入諸多的努力,只是艱難地維持著普通與平庸」。〈凌空〉的主人公更悲一些。心上人沈曉彤看不上自己,把他視為湊數的牌友。待著的出版社發不了薪水。跟母親借錢張羅的小飯店經營慘澹,房東竟還要漲價,母親不得不解除定存,給這個不爭氣的兒子週轉(不無埋怨地),喪到最深處,相處得不錯的女朋友不告而別。主人公遊走於酩酊跟清醒,別說普通與平庸,連體面都搆不著。《緩步》另一個特色是,多半會有一個人,悉數是女人,平常也不怎麼精神、靈光,就是緊要關頭會迴光返照似地提供指引,喏,還有一條你以前看不上眼的小徑呢,比不上大道,但也足以容身了。
我以為《緩步》有部分仍延續著前作《冬泳》的精神,「人們從水中仰起面龐,承接命運的無聲飄落」。即使是困獸,仍有困獸的念想與尊嚴。這大概也是進入中年的,相對健康的心理建設。小說裡並沒有機械降神般的救贖,傾向務實的安身立命,可以好好說上一段話就很好。可以擁有片刻的安寧就很好。可以靜靜吃掉一支雪糕就很好。少了激情,但誰能否認,得以坐下來,喘口氣,緩一緩呼吸,不必再壯志凌雲地趕路,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如果有讀者想激醒一下腦子,或者你和我一樣,對班宇最深的印象來自於他擔任文學統籌的電視劇《漫長的季節》,直接跳到〈于洪〉吧(反而不是〈漫長的季節〉,讀了就知道了)。這篇非常地「耐看」。不可靠的敘事者並不是什麼新鮮事,但班宇鑲嵌虛實的方式十分精妙。小說第一段主人公就說了,他從部隊「復員」,解除軍人職務,回到民間。主人公母親也從單位「下岡」,緊接著,害了一場大病。前半生怎樣地夙夜匪懈,終究是錯付了。主人公試了幾種方式,要給母子倆「謀生」。「我」尋找工作。「我」跟戰友三眼兒搞了個小本生意。「我」跟三眼兒的姊姊郝潔好上了。附近發生了慘絕人寰的兇案。三眼兒似乎鬧了點事,遠走他鄉。「我」又找了個開車的新工作,雇主是陳紅。每一個部分都尋常中隱約透露著一點不尋常。仔細觀察一下,「我」露出幾次馬腳:警察給他檢查執照時,「我」跟警察起了衝突,「我」直接抄起手銬砸在警察的臉部;「我」因故跟妻子郝潔爭執,「我」打了妻子,親戚來勸說,「我」卻認為「不勸還好,越說我還越來勁,想接著動手」。班宇早已明示暗示,「我」不是善類,但「我」有時又盡顯天真、質樸與無辜。「我」一手鑄下大錯,但誰能說背後沒有時代的辜負?當我們虔信的一切化為烏有,人要怎麼處理那剩餘的空洞?「我」迴避著自己的歷史,一如許多人迴避著無故覆加己身的傷痛。郝潔說:「人跟人之間,相互理解就是這麼難,都在一個環境不行,有共同經驗不行,再加上血緣關係,也還是不行。」于洪的地名本意為為水患,禦洪,方便書寫易名為于洪,沒想到反而成了人涉於水中的反意。這符應著主人公的狀態,他本來活得好好的,時代一變天,他竟活成了反面。
另一篇有意思的是〈活人祕史〉,文字極稠,彷彿勾芡下重手,剎那攪不動。我個人的理解是,班宇把他這幾年寫作上,身為一位小說家,得考慮、顧慮、困惑的種種,都給放進這篇。因此,推進上不無自溺的成分。我後來放棄尋找文字之間的因果關係,放棄捋順脈絡的企圖,純粹陷入感受,甚至是一種虛無。就像敘事者說「我們所有人的糾纏、困惑與痛苦,都沒有什麼可說的,終會化作一個傲慢、羞恥、令人痙攣的玩笑,許久揮之不去」。〈活人祕史〉佔九篇的中心,我想像對現實朝不保夕的思考終將浸染創作的本質。最末篇〈氣象〉也有對創作的反省(〈山脈》一文收錄於《逍遙游》,建議找出來對讀)。一群創作者混在一起,創作與陳述混在一起,謊言與證詞混在一起,究竟真實與虛構的邊界是什麼?世界是我們所眼見的還是我們所相信的?有時在小說裡遇到這種追溯著本質的文字不免感到驚喜,像是一顆蘋果的果肉都啃光了,總算嚐到一點澀口的核。
不過,我對於《緩步》不是全無意見。例如人物的職業(都像班宇)、感情與困境過於重複,幾篇下來,déjà vu的視覺不斷增生。以及,有時很會突然拉扯出長串燦爛的金句,長久下來,給閱讀累積了一點疲勞。
繞回來說東北吧。班宇對外表達過,「東北既不是我寫的那樣,也不是你認為的那樣。它具體啥樣,你就自己來看一看」。我在《緩步》裡也讀到東北元素的逐次「降解」,從一個具體的地域,時而是一種氛圍,一種情態,一種解讀自身命運的視角。而我們一定過去,現在,或未來,一定都躲不了這樣的夾纏跟包圍。〈殺死那個石家莊人〉,youtube有一則@泓宇林-i6f的留言「每個人一定會遭遇屬於自己的國企改革,可能誤以為能廝守終生的對象突然的離去,可能誤以為能平步青雲的仕途遭遇了突來的變故,人生每一次充滿希望過後的墜落和失望,那種大夢初醒的一刻,都會是每個人心中的某一棟大廈正在坍踏的過程」。也像〈漫長的季節〉裡那兩個小孩子,他們逐戲著,不知不覺攀上海邊的礁石,一時茫然,「有時就是這樣,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上去的,只在高處看了看風景,什麼都沒來得及做,來時的那條路就消失不見了」。我讀到這段時,眼前閃逝不只一幅「來時的那條路就消失不見了」的光景。
再借一點篇幅來談〈漫長的季節〉。《漫長的季節》是我近年最喜歡的電視劇,小說只是同名同姓。五官完全不一樣。裡面有一首詩,容我摘錄一段,「打個響指吧,他說/我們打個共鳴的響指/遙遠的事物將被震碎/面前的人們此時尚不知情」,在小說裡,對於被震碎的什麼,小說家透過筆下的角色,提出一個詮釋,但我更情願這麼想:無論被震碎的是什麼,我們終究只能繼續待在「尚不知情」的時間裡,繼續活著、受罪著,經過這個世界。時間是場殘忍的大雪,否則小說裡不會又是年代又是時節地,警惕著時間。再怎麼銘心刻骨的感情跟血跡,最終都會被雪的覆蓋而抹去蹤影。我們無比渺小,輕若不存在。哪日雪融了,後人湊近一瞧,曾經罪證確鑿的,都融成了抽象的符號。熱鬧的繁華的紛擾的,終究要走向「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但我們仍得執著,仍得跟自己較勁,仍得怒斥光明的消逝。藝術將如琥珀般,封存我們的掙扎,封存我們大雪紛飛時緩步前行的身影。劇中的王響,繞了一大圈,明白了兒子的死因,他走出了漫長的季節。這幾年,我常想著什麼是臻於化境的表達,我想是詩歌吧,我想是寓言吧。我在班宇的書寫裡,常見到這兩者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