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動部霸凌案,在受害者輕生一個月後搜索辦公室。能搜出什麼?新聞說是主管濫用公款裝潢。假如日常權力關係能像裝潢帳單這麼具體就好了,實際上到處都是歧義的誤區。每當受害者想指認,內心就會有個阿姨跑出來尖叫「那又沒怎樣,人家一番好意,是妳一廂情願想太多」逼她噤聲。
職場充滿地雷,你自認慷慨分享的美食,對我是毒藥。高瀨隼子的小說《願能嚐到美味料理》解釋了老男主管請客吆喝部門聚餐、賢慧女同事做蛋糕分大家,為何令旁人恨之入骨,背後的集體深淵。因為霸凌見光死,所以總偽裝得讓人認不出。別人不懂吃蛋糕怎會內出血,新作《好孩子的哈欠》收錄的短篇〈供品〉透析出混在蛋糕裡的奈米玻璃渣,消化道斷層掃描纖毫畢現。
業務部十五年的老鳥「我」,飯友是三年前到職由她帶的A女。第一幕,午飯時,A說前輩U先生很可怕。
U先生的年紀介於兩女之間。工作向來無懈可擊,對A是做了多過分的事?老鳥期待鬼故事,A卻說「他在桌上放了創辦人的公仔」。十五年前,公司慶祝創業一百週年,做了創辦人的西裝公仔,放在各部門窗口。大家敢怒不敢言,忍一年就扔倉庫。當年主事者現在都退了,可以丟了。U先生卻拿了一尊,放在他桌上。
公仔怎麼了嗎?
A說,會跟公仔對到眼。
「我」笑出來,被A怒瞪。「我」火大,A竟敢對前輩不敬。只好喝水掩飾怒容。
A說,主管出差回來發零食伴手禮,U先生都多要一包,當供品拜公仔,隔天才吃掉。
「我」又笑出來,說U先生厚臉皮多吃一包,有點卑鄙。
A說「不恐怖嗎」,看她不懂,嘆氣。「我」覺得被看扁,快要牙起來,看錶趕快回去上班。
第二幕。兩個月後,A說,同事們放供品,許願「這週日有事,希望加班別找我」、「沖繩出差希望讓我去」等,公仔都會實現。A控訴,業務部不到三十個人,一天竟有三個人去放供品。「我」覺得有點多,但還是刻意歪頭疑惑「三個人也還好」。A繼續跳針「U先生很恐怖」。
雞同鴨講在說什麼?恐怖在哪?讀者跟「我」這個老鳥一樣一頭霧水。直到第三幕,老鳥撞見A也偷偷加入放供品許願的邪教。老鳥的反應出人意表,翻轉全篇,揭開了悚慄的謎底。
其實老鳥沒有不懂,什麼都看在眼裡。只是看人被霸凌,她覺得溫馨。看受害者僵笑,她放鬆。看來,自己沒受害就不恐怖。老鳥年紀、資歷比U先生老,不怕U先生對她動手,但U先生比A大。A年輕可欺,決定了A喊「好恐怖」、老鳥說「一點也不恐怖」。
回看平淡的敘述,頓時處處藏鋒。開頭老鳥覺得,A找她在背後嘴同事,感覺突然變親近。但在桌上放公仔,「這一點也不可怕啊。」等A往下講,A卻吃起布丁。老鳥自問,難道只有我覺得講壞話證明親近嗎。
這句話折疊了快到看不見的半秒過招:老鳥覺得被疏遠,好委屈。卻不知道,先一把推開A的是自己。
老鳥轉移焦點合理化,就已經選邊站,A一發現,便不說了。小說告訴讀者,老鳥用喝水、看錶掩飾怒火,乃冰山一角;是暗示讀者,A用吃布丁掩飾怒火。李維菁小說中,女主角參加應酬唱K,被客戶男總經理亂摸。事後,年長女同事私下安慰她,總經理年輕又帥,被他看上是光榮,證明妳漂亮。女主角更火。老鳥就是這個年長女同事,維穩說服自己嫌不夠,還要說服受害者感恩戴德才可以。
老鳥三年前被B女帶過,當時每天午飯、每週約喝也無話不談。B調職後常找老鳥抱怨,慢慢少了、沒了。老鳥對此感到焦躁,但會不會想多見面?也不至於。
現在公司裡遇見,老鳥跟B對到眼,B「啊」了一聲,立刻露出笑容。老鳥跟著笑,「我沒有刻意笑,而是露出反射性的笑容。」
A為何怕跟公仔對到眼,原來瞬間反應最真實,無法用喝水、看錶隱藏。受過傷,再遇見加害者,噁心恐懼藏不住。有天我吃掉全聯麵包,才看到包裝上印了《魷魚遊戲》的少女公仔,原來是聯名商品,看了差點吐出來。沒看這齣劇的人應該也不懂這公仔哪裡恐怖。
原來B怕老鳥,老鳥更怕B,反射性的笑容就是防衛否認。十四年前眾人想扔掉公仔,還礙著高層的面子不敢丟,可見威權文化無孔不入。B是上一個A,早已走過一輪每抱怨完被老鳥說「妳想太多」的流程。U先生是下一個濫權欺壓A的部長。A、B找老鳥背後講壞話,是親近。老鳥雖喜歡被親近,更怕被親近。沒想過主動親近,更氣後輩跟她平起平坐太親近。她如願得到了孤獨,卻又難耐寂寞。進退失據,終將爆發。寫老鳥,像把《願能嚐到美味料理》裡的配角年長女同事拉出來寫,把請客換成公仔有求必應,心思更幽微,攻擊更隱密。寫霸凌,可以像瓊瑤寫得壞到令人牙癢癢,也可以像張愛玲或孟若,寫得令人渾然不覺,細思極恐。
作者走得更遠,總留下多重解讀空間:U先生或別人私下欺負了A,A孤掌難鳴,得不到老鳥支持,反而投靠U先生了嗎?或什麼事都沒發生,是公仔喚起A三年前的創傷,追究老鳥當年落井下石?或A無心,是老鳥深藏的罪惡感在說話?是什麼經歷,讓老鳥杯弓蛇影?這故事會隨讀者的際遇思緒,年年延展生長,呼吸跳動,千姿百態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