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講座回顧】浪漫愛的百年,與人類處境|《安娜‧卡列尼娜》✕《挪威的森林》10講:導聆場

2025-01-15  書評書目編輯群 

導聆場講座現場(照片來源: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在浪漫愛裡,看人類處境

在人生中的不同時間,閱讀同一本小說,感受與理解總是天差地遠,敏隆講堂「《安娜‧卡列尼娜》✕《挪威的森林》10講」總策畫詹偉雄談及重讀托爾斯泰、村上春樹小說作品時的體悟:「你的人生再加上小說家的記憶,組構了你讀過的這本小說的新的地平線。」「重讀經典小說名作《安娜.卡列尼娜》與《挪威的森林》之後,心情澎湃」,也更能體會這兩本小說各自有其特殊的歷史地位。

之所以將這兩本經典小說共同連繫在同一系列的講座裡,在於這兩本小說皆以「浪漫愛」作為小說主題之一,並且,「在這兩本小說中縱橫、穿針引線的主角們,其精神上的核心關懷,也是浪漫愛」;兩本小說雖有「浪漫愛」的共同主題,然而它們所處時代相隔百年,閱讀時,可以察覺到它們在各自的時代,各有其對應的人類處境,它們的處境存在著相距百年的歧異,「加總兩本小說的閱讀量,我們會對於人類世界的樣貌獲得新見解。」

 

1914年版本《安娜.卡列尼娜》中的插畫,由 Zahar Pichugin繪製(Image via Shutterstock.com)

 

讀小說的理由

讀小說,可以「感受到特定場景的中的生活氣味」,但真正讓小說變得深刻的是感受到小說所內蘊的「道德的膠著」,在每一刻感同身受的當下,一頁接著一頁展讀,「既享受著美好時光,也掙扎過死生片刻」,最終來到小說結尾時,才領悟到小說結局不是結尾(ending),而是朝向另一種起始(beginning)。

我們現代人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因果化小說情節,「條理與編織它們,每個人時時刻刻,都得說一個讓自己放得下心的──關於自身的故事」,這是讀小說的第一個理由;其次,小說給予智慧──現代人在生命中找尋珍珠、隕石和金屬,然後將它們串成一句對我們的人生意義非凡的項鍊,與小說相依偎,原來世界有如此多不易理解的孤獨靈魂,讀者的自我可以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經過重新編寫,變得更加深邃。

小說讀者不同於電影觀眾,小說家只提供文字劇本,稱職的讀者必須自己創造出小說場景中的細微事物,所以,當你展讀到安娜.卡列尼娜步出火車站的段落──讀小說的第三個理由就浮現了──此時,隨著小說文字敘述,在腦海中看見安娜頭髮上的冰雪、白皙脖子旁的那一綹黑色鬈髮;小說敘事映入稱職讀者的眼簾中,必須是纖毫畢現。

同樣,在閱讀《挪威的森林》時,讀者也必須憑一己之力,建構日本60年代與全共鬥相關的學生運動。

讀者必須緊緊跟隨著小說人物,「步步瘋狂如安娜,節節迷惘成渡邊」,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讀小說,是一項『受苦的藝術』」,但同時,「小說何嘗不是『娛樂之王』!」

 

浪漫愛的自由與掙扎

「激情之愛特有一種強烈的迫切感,迥異於日常生活的一成不變,而且事實上還會和日常生活的常態兩相衝突。在這裡,與另外一個人的情感糾葛是全面性的──強烈到可能會讓個人或雙方都忽略其日常的義務職責。激情之愛有一種魔力,讓人產生宗教般的熱切執著,世間萬物在剎那間變得新鮮有趣,但同時也可能變得索然無味,愛恨的關鍵則與愛戀的對象息息相關。就個人關係的層面來看,激情之愛與個人魅力(charisma)類似,有著特別的攪擾力:它把個人從世俗的庸碌中連根拔起,滋生一種隨時準備考慮激烈抉擇和壯烈犧牲的狀態。」── 紀登思(Anthony Giddens)《親密關係的轉變》(巨流圖書公司,2003)

浪漫愛(romantic love)的羈絆在於獨一無二的占有,具有強大的排他性及專一,「安娜.卡列尼娜之所以走上絕路,正是在於她懷疑渥倫斯基另有心儀的對象,十八世紀末,浪漫愛開始興起,古典浪漫愛裡的陰影,就是嫉妒和懷疑。」詹偉雄藉由紀登斯的看法,說明浪漫愛會理想化愛情的對象,並對照19世紀司湯達的「結晶理論」(Crystallization),指出愛情的本質:

在鹽礦裡,臨近冬末時節,礦工會將冬季枯枝扔進其中一座廢棄的礦井裡。歷經兩三個月的時間,樹枝在鹽水中浸泡,等到鹽水褪去,樹枝風乾之後,礦工會發現樹枝上覆蓋著一層閃閃發光的晶體。最纖細的嫩枝比雀鴝鶲的爪子更加細小,上面鑲滿了無數閃爍耀眼的結晶體。小枝椏的原貌已不復見,它變成孩童消遣的玩具,看起來非常漂亮。當陽光普照、空氣乾爽的時候,哈萊茵的礦工就會抓緊機會,將這些鑲鑽的樹枝提供給準備下礦的旅人。

詹偉雄從中指出,戀愛中人的心理就像結晶的過程,戀人們會在戀愛時,「汲取新的證據,來證明所愛之人的完美」。

美國心理學家史坦柏格(Sternberg, R. J)早在1986年,提出「愛情三角理論」(Triangular Theory of Love);愛情好比是一個三角形,由親密(intimacy)、激情(passion)、承諾(commitment)三大元素組合而成,「最完美的愛情三者兼具,但最常見的愛情是浪漫愛(romantic love),擁有親密和激情,但卻不願給出承諾;因為承諾是一種艱難任務,也因為一旦承諾了,就會逼著你了解對方、也了解你未曾了解的自己」。

浪漫愛是從什麼時候牽動著人和人之間的感情生活?「緣起於法國大革命,人開始跨越封建高牆,追求自由,到了工業革命之後,個人主義意識發揚,資產階級興起,從中創造了『浪漫愛』發芽的沃土。」浪漫愛發展到後來,「變成一種內向探索」,表現在文學上,「最早的愛情小說就是18世紀的書信體小說,我們看到情欲自主,女性平權創造了自由戀愛的可能性,浪漫愛最終的任務是要『自我更新』,透過愛另一個人,了解我自己。」

如果,將小說《安娜.卡列尼娜》的主題聚焦在「浪漫愛」,我們可以看到當你為愛一切皆可拋,也就衝擊了社會規範、宗教戒律、一夫一妻制,詹偉雄解釋說:「小說人物的形象也就像是拜倫式英雄(byronic hero),為了我自己內心最純粹的情感,不惜反抗任何約束個人自由的社會價值,然後在對抗社會的過程中,你的感情世界變得更巨大,在掙扎和搏鬥中成長。」浪漫愛最終的成長會帶來什麼變化?詹偉雄說當愛情過了激情階段,當你變成全新的自我,可能最終會看到愛情變成了彼此憎恨,領悟愛情的難題:

「在愛情夢醒時分的時刻,發現你最愛的其實是自己;浪漫愛就是兩人脫韁野馬共行,但在某一刻,你會突然發覺對方變成你最仇恨的人。」

安娜.卡列尼娜搭火車返回聖彼得堡,沃倫斯基也在火車上,在這列火車上再次相遇,幾乎確定他們的外遇正式發生,安娜.卡列尼娜心理上的轉折,也透露她在婚姻中,對丈夫已經沒有愛,只有厭惡:

「火車在彼得堡車站剛剛停下,她走出車廂,第一張引起她注意的臉,就是她的丈夫。『哎呀,我的天!他的耳朵走麼會這樣豎起來?』她望著他那儀表堂堂的身軀,尤其是使她吃驚的那一對豎起來、碰到圓禮帽邊沿的耳朵,這樣想到。」1 

因為與渥倫斯基相遇,安娜.卡列尼娜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及周遭的一切,覺得丈夫的耳朵怎麼會看起來那麼不堪呢?詹偉雄特別向聽眾強調這一段文學史上最著名的車站場景──「聖彼得堡車站」,也是托爾斯泰忠實書迷──作家納博可夫(Vladimir Nabokov, 1899-1977)曾在《俄羅斯文學講稿》書中,解釋聖彼得堡火車站那著名的一幕,蘊含什麼樣的言外之意:

「安娜從莫斯科回來,卡列寧到車站接她,她突然注意到他那兩只平平常常的大耳朵大得離奇,凸狀惱人。以前安娜從來沒有注意過卡列寧的耳朵,因為她從來沒有帶著批判的眼光看過他;對她來說,卡列寧是她生命中早已被接受的東西之一,是她所接受的生活的一部分。但是現在一切都發生了變化。她對渥倫斯基的激情如耀眼的白光,原來的生活在這強光照射下就如死亡星球上的一片死亡風景。」2 

 

美國心理學家史坦柏格(Sternberg, R. J)早在1986年,提出「愛情三角理論」(Triangular Theory of Love)/照片來源: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浪漫愛幾乎與小說同時誕生

浪漫愛的哲學基礎是追尋自由,雖然現代小說不乏談情說愛的內容,「但光談愛情的小說不能成為經典」,詹偉雄套用紀登思在《親密關係的轉變》一書引Sharon Thompson的研究──女孩們的故事主題:「追尋的羅曼史(The quest-romance),性的邂逅被視為邁向愛情關係過程中必經的一個迂迴繞路;也就是說,性其實只是一個點火的工具,羅曼史才是命運的追尋。」3。 指出愛情的意義:「愛情可閃爍出黑暗中的人性世界、誘引出意識地表下不可能的行動。」

《安娜.卡列尼娜》名聞世界的小說開頭說:「幸福的家庭無不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幸。」(英譯by Constance Garnett:Happy families are all alike; every unhappy family is unhappy in its own way.) 。小說中的幸福家庭,是托爾斯泰自我的理想投射──列文與吉媞的婚姻,托爾斯泰藉由安娜.卡列尼娜與渥倫斯基的浪漫愛,突顯列文經歷對於愛情、宗教、人倫義務的體悟,最終獲得內心的平靜。小說最後一部,沒有停留在安娜.卡列尼娜臥軌身亡,而是完整交代了列尼與吉媞的新生兒出生、渥倫斯基從軍的結局,讓讀者感受到生與死的故事、深入人類道德靈魂的深處。

《安娜.卡列尼娜》出版百年之後,日本作家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不僅日文版暢銷,翻譯版也風靡全球。為什麼兩本相隔百年的書會在這一系列講作之中相遇?詹偉雄在侃侃而談小說幾位主角的戀愛史後,引用村上春樹在日文小說首版的書腰文字:

「這部小說是我過去一次都沒有寫過的小說種類。而且是無論如何都想寫一次的小說種類。這是一部戀愛小說。我想這是陳舊的通稱,可是除此之外想不出有更好的名詞。是激照的、靜靜的、哀傷的、100%的戀愛小說。」(郭立欣/翻譯)

詹偉雄藉由村上春樹的文字告白,反問:《挪威的森林》真的是愛情小說嗎?」,如果是,《挪威的森林》不是一般我們認識的瓊瑤式或羅曼史的愛情小說,「所謂戀愛小說,永遠是從戀愛這件事招惹出來的,人生各種其他大大小小的重要的事。」「村上春樹自己曾說許多小說寫的是愛、處理的始終是如何給予(不給予)愛和接受(不接受)愛,但他幾乎沒有把那樣的小說看作戀愛小說。4

 

從浪漫愛中歷劫歸來

「浪漫愛與小說,系出同門。都探索著未知與可能。」「浪漫愛出現,引發全面衝突,例如,個人與社會、情感與理智、肉慾與聖潔、身體與心靈、性別的或種族的,甚或是人與非人(仿生人)的對抗。」詹偉雄在講座結語時,提出浪漫愛所引發的對立與衝突。

閱讀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這兩本小說,詹雄偉說,你會覺得「托爾斯泰時期的浪漫愛,是奮鬥之而不可得之物;村上春樹時代的浪漫愛,是處處可得後的虛無。」安娜.卡列尼娜認為:「愛,才是救贖,但讀者都知道:前景隱約不明。」渡邊了悟的體認是:「愛,不是救贖,但讀者也看到:有助增益人生。」

將浪漫愛看作人類文明的產物,「浪漫愛文明的進程是一個時間的概念,是疊加的,甜蜜與疼痛相隨,作為人,你無可避免、無法控制愛或不愛。」

但是,經歷過浪漫愛的折磨,「你會成長,理解你的浪漫愛的對象,就像社會學家紀登思在《親密關係的轉變》裡說:親密關係的可能性,代表民主的願景,越來越多人在愛情與婚姻的挫折中,最後選擇不以婚姻為形式的純粹關係(pure relationship)。」

在高度現代性的人際關係,閱讀《安娜.卡列尼娜》與《挪威的森林》這兩本相隔百年的小說,在浪漫愛去檢視小說人物的命運,感受東西方百年前後、不同種族、國家的人類處境,得到讀小說的歡愉。講座結束前,詹偉雄借用喬治.桑德斯(George Saunders)《A Swim in a Pond in the Rain》著作的話,送給正在閱讀或重讀這兩本小說的讀者:

「我的確信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我是思考的人。我感受到世界還有更多有趣的事物,而且我對他們才剛開始真正著迷。」(I am reminded that my mind is not the only mind. I feel more aware of the things of the world and more interesting in th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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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隆講堂「《安娜‧卡列尼娜》✕《挪威的森林》10講」總策畫詹偉雄(照片來源:洪建全基金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