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古名繪 冊 宋錢選招涼仕女。國立故宮博物院,台北,CC BY 4.0 @ www.npm.gov.tw
你可能會以為,古代只有「休妻」,沒有「休夫」,一個古代女子不能主動向她的丈夫要求離婚;但其實在宋代,這是很常見的事。
讓我說一個宋代筆記小說裡的故事。唐州有個富商,姓王,排行第八,人稱「王八郎」──每次聽到這個名字,我都會忍俊不禁。這個王八郎人品不好,在外包養了個娼妓出身的女子,嫌棄結髮妻子。他的妻子非常聰明,發現丈夫的不忠後並沒有立刻發作,而是悄悄將財產變賣,換成金銀藏起來。某天,王八郎經商回家,發現家中值錢的東西竟然都不見了。
王八郎大怒:「我跟你今日必須離婚,絕不可能復合。」
他的妻子:「離就離,誰怕誰?」
王八郎的妻子便拉著丈夫去官府,提請離婚。最終,法官同意兩人離婚,財產平分。王八郎還想要求女兒的撫養權,他的妻子對法官說:「孩子她爸無狀,包養娼妓,拋棄髮妻,孩子若跟了他,必定受苦落難。」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於是,法官也同意將女兒的撫養權判給女方,王八郎之妻可謂大獲全勝。
不過,可別以為宋朝女性提訴訟要離婚的事只存在於小說中,就連才女李清照也曾經歷過。李清照與第一任丈夫趙明誠的幸福曾經羨煞旁人。可惜好景不常,靖康年間,李清照四十四歲時,金兵南下,宋朝都城陷落,宋室南遷;夫妻二人也先後南下避難,一路顛沛流離,苦不堪言。不久,趙明誠病逝於建康府(今南京),獨留李清照一人。李清照一個弱女子,國破家毀,孤苦無依,如何在這亂世活下去?只好改嫁。她的第二任丈夫叫張汝舟,是南宋審計部門的一名小官。
李清照嫁張汝舟,是想找一個晚年的依靠;張汝舟娶李清照,卻別有所圖。要知道,李清照與第一任丈夫趙明誠都熱愛收藏古董,幾乎投入畢生積蓄購入藏品;當時的士人群體,也都知道趙明誠生前收藏了大量寶貝──這正是張汝舟的目的。然而,婚後張汝舟才發現,在輾轉南下的過程中,趙家收藏的珍貴古董早已丟失大半,他不由得大失所望,對李清照的態度也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開始對她又打又罵。李清照看清了張汝舟的真面目,也明白這個人不可託付終身,更不願剩餘的藏品落入這等小人之手,便想到了離婚。
宋人離婚,一般有兩種形式。首先是夫妻協商離婚,叫作「和離」。宋朝法律規定:「夫妻不相安諧而和離者,不坐。」(《宋刑統》)意思是,夫妻若因性格不合、感情不睦而協議離婚,官府不需要干預。其次則是訴諸公堂,由官府判處。李清照好歹是有頭有臉的才女,即便離婚,當然也希望能體面一些;因此,她選擇先跟張汝舟坐下來好好商量。這裡讓我們合理演繹一下兩人談離婚的情景──
李清照:「汝舟,想必你已知道,我並不是你想要的人。」
張汝舟:「你什麼意思?直說吧。」
李清照:「我們離婚吧。」
張汝舟:「不離。我堅決不同意。」
李清照:「唉,你為何定要如此呢?」
張汝舟堅決不肯離婚,也不知他是何居心。眼見和離的路走不通,李清照也只能讓官府來判決。但中國古代畢竟父權至上,如果丈夫堅決不同意,官府也不會輕易批准女方的離婚請求──除非女方能夠拿出有說服力的理由。
宋朝法律允許已婚女性在幾種情況下,可以與丈夫離婚,而且即便丈夫不同意,官府也會依法判離。例如,丈夫外出三年不歸;丈夫帶著財產離家,導致妻子生活無法自給;丈夫犯罪,被判押赴外地服刑,妻子不願跟隨;丈夫將妻子僱給他人為奴婢,或強迫妻子為娼;妻子被丈夫的同居親屬性侵(未遂亦同)等。
看起來,張汝舟並不符合上述的任一情況,那麼,李清照該怎麼辦呢?她用了一個很妙的辦法──跑到衙門,向官府揭發了張汝舟掩蓋多年的犯罪事實:「民婦李清照,狀告丈夫張汝舟偽造履歷,騙得功名。」
原來,宋朝的科舉考試有一項政策:屢考不中的舉子,應考達到一定次數,可以得到朝廷優待,賜予進士出身。張汝舟考不中進士,又想撈到一官半職,於是謊報應試次數,騙取功名。這個祕密外人不知情,但枕邊人李清照是知道的。
結果,張汝舟被開除公職,並被押送到柳州服役。根據「丈夫在外地服刑,妻子可以提離婚」的法律規定,李清照終於如願以償。我想,張汝舟被押解上路的那一刻,應該很想對李清照說一句:「算你狠!」
妻子要求離婚而丈夫最後不得不同意的事例,在宋朝還真不少見;原因也很多樣,有因為丈夫得病的,有嫌棄丈夫落魄、貧窮的,還有覺得丈夫長得醜的。
讓我再說一個小故事。北宋末,有一個叫章元弼的讀書人,是蘇軾的「超級鐵粉」,凡是蘇軾的文章,他都要找來拜讀。他的妻子姓陳,長得非常漂亮,但章元弼愛蘇軾勝過妻子,常常徹夜不眠讀蘇軾的文章,冷落妻子。妻子本來就對他不大滿意,因為他長相醜陋,現在又被冷落,便提出離婚:「章元弼,我要跟你離婚!你去跟蘇軾結婚吧!」章元弼當然不可能跟蘇軾結婚,卻不得不同意與妻子離婚。
所以,宋朝時,女性主動提離婚並不是個案,因為我們不但可以找到很多相關例證,還能在宋代法律中看到對女性離婚權的承認;甚至,我還在史料中看到一個宋朝人的抱怨,他說:現在的婦女啊,太不像話了,簡直將丈夫的家當成客棧,「偶然而合,忽爾而離」(《嘉定赤城志》),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顯然,宋朝女性主動離婚的現象,已經引起了當時一些男性的強烈不滿;但以今天的角度來看,這正是她們的社會地位並不那麼低下的體現。歸根結柢,不論哪個朝代的女性,都不應該成為男人的附屬品。雖然宋朝社會仍然重男輕女,但女性在某些婚姻不幸的情況下可以主動提出離婚,並得到法律支持,已經是一種進步。
古代社會獨尊男性,不過,也不時聽到男人「怕老婆」的事蹟。怕老婆,文言一點的說法叫作「懼內」,每個時代,總有一些男人懼內,但宋朝懼內的男人似乎特別多。在波瀾壯闊的中國「懼內史」上,宋人至少貢獻了三個著名的典故。
第一個典故叫「河東獅吼」,相信許多朋友都聽說過。「河東獅」指的是蘇軾好友陳慥(字季常)的妻子柳氏。陳季常自號「龍丘先生」,性格好客,熱愛藝術、享受生活,卻也是一個「妻管嚴」。每當家裡來了客人,陳季常總是以美酒相待,並叫來幾名女粉絲、女藝人作陪,席間高談闊論,賓主相談甚歡。讓我們想像一下這場藝文沙龍的畫面──
女粉絲用崇拜的語氣說:「四郎,聽說您對養生頗有研究,能教教我們女孩子該如何養生嗎?」
陳季常:「要說養生,吾友子瞻(蘇軾)才是行家。可惜他今天不在。」
客人甲:「季常兄少年時學劍,為何如今卻迷上養生?」
客人乙:「想必是打不過尊夫人。」
這時,陳季常的夫人柳氏突然在後堂吼道:「陳季常!你又在胡說什麼?」
陳季常趕緊跟大家說:「我家老大叫我了,我進去一下。失陪失陪。」一溜小跑進了後堂,低聲問妻子:「夫人有何吩咐?」
柳氏:「陳季常,上次你是如何答應我的?你說以後請朋友喝酒,再也不叫女粉絲,怎麼今天又叫了?我給你兩個選擇:一、你自己出去請她們走;二、我出去趕她們走!」
老婆大人發脾氣,陳季常便如同做錯事的小朋友,低頭接受訓斥,然後叫僕人將女粉絲送走。好朋友蘇軾故意調侃他,寫了一首詩相贈:「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便是這首詩為中文世界貢獻了一個成語:河東獅吼。
有一回,柳氏與丈夫嘔氣,生了病。另一位好友黃庭堅知道後,寫了封信給陳季常,問他:得悉嫂夫人有微恙,不知如今是否痊癒?陳兄晚年想過清靜的日子,不再約人聚會,也不再請女粉絲喝酒了,嫂夫人還有什麼好煩惱的呢?何以氣出病來?一席話說得陳季常哭笑不得。不管怎麼說,陳季常懼內的事蹟早已在朋友間傳開了,而且還被記入歷史,傳揚千古。後人一說起強悍的妻子,總是用「河東獅」來形容;一說到怕老婆的男人,也會稱其為有「季常癖」。
第二個宋朝的怕老婆典故是「胭脂虎」:尉氏縣知縣陸慎言的妻子朱氏很強悍,陸慎言對她言聽計從,連縣裡政事都交由她定奪,當地人便送了一個綽號給陸夫人,叫她「胭脂虎」。這個故事記載於北宋陶穀的《清異錄》中。
除了「河東獅吼」和「胭脂虎」,還有一個不常聽到的,叫作「補闕燈檠」,同樣出於《清異錄》。
「補闕燈檠」是「備用燈架」的意思,它跟男人懼內有什麼關係呢?原來,宋朝有一個男子,名叫李大壯,名字聽起來很有架勢,卻非常怕老婆。每次他惹老婆生氣,老婆總是對他喝道:「坐下!」他也都會挺直腰板,乖乖坐下。李夫人照例在他頭頂放上一只燈碗,點燃燈火,說:「你要是將這燈弄滅了,就改成跪洗衣板。」李大壯只能「屏氣定體,如枯木土偶」,動都不敢動,就怕弄倒頭上的燈碗。於是,大夥兒戲謔地將他叫成「補闕燈檠」,這也就成了「怕老婆」的代稱。
怕老婆的宋朝男人當然不只這幾位,還有不少家喻戶曉的人物。例如我們熟悉的大文豪歐陽修,也是一位「妻管嚴」。
有一次,歐陽修答應替宋朝的一位賢相王旦寫墓誌銘。王旦的兒子王仲儀非常感激,於是派人送去十副金酒盞、兩把金酒壺,以此表達謝意。歐陽修推辭,不敢接受,說:「這麼貴重的禮物,愧不敢當。況且,我家也沒有懂得擺弄這些金酒器的侍女。」誰知王仲儀一聽,居然再挑了兩名侍女,一併送給歐陽修。歐陽修只好收下酒器,將侍女送回去,因為歐陽夫人管得嚴,不允許他親近美女。
不只歐陽修,就連權傾朝野的權臣也怕老婆。宋真宗時,有一個權相叫王欽若,他在朝廷一手遮天,很多人都怕他,他卻怕自己的老婆:夫人說一,王相公不敢說二;夫人說西,王相公不敢說東;夫人說不可納妾,王相公就一直未曾納妾。
有一次,王欽若在後園修建了一間書房,取名「三畏堂」,出自《論語》:「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這名字取得有學問,但王欽若的同事、一個叫楊億的翰林學士卻給出這樣的回饋:
楊億:「王相公,你這堂名取得不好,應該叫『四畏堂』才對。」
王欽若不解:「四畏?什麼四畏?」
楊億:「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兼畏夫人。四畏也。」
文豪和權相都投降了,那科學家呢?宋代著名的科學家沈括,脖子上長著一顆十一世紀最聰明的腦袋,天文地理、物理化學,無所不曉,但同時也是出了名的懼內。他的第二任妻子姓張,在家中非常強勢,經常毆打沈括,沈括只敢閃避,不敢還手。好幾次,他的鬍子都被發威的妻子連皮帶肉扯下來,臉上血淋淋一片,子女看到都嚇壞了,哭著求母親:「娘,你饒了爹爹吧。」
而沈括呢?儘管經常被妻子虐待,他對妻子的感情卻極為深厚。後來張氏病逝,朋友都為沈括高興,認為他終於解脫了,沈括自己卻一直精神恍惚,十分思念亡妻。一日,他乘船經過揚子江,竟想投水自盡,幸虧被人及時拉住。可惜不久後,他還是鬱鬱而終,隨妻子而去。
除了前述這些人,其實我們還可以列出一長串宋朝懼內男人的名單:晏殊、秦檜、周必大、陸游……都是知名人物,都怕老婆。這說明在宋朝,怕老婆恐怕不是個案,而是普遍現象。名列唐宋八大家的曾鞏,曾經發過一段牢騷,大意是:從前,女子都安分守己,相夫教子,三從四德;可是,近世以來,風氣好像變了,女性開始熱衷於打扮,佩戴名貴首飾,婚後還騎在丈夫頭上作威作福。曾鞏用八個字來批評這一社會現象──「使男事女,夫屈於婦」(《元豐類稿》):男的要服侍女的,丈夫要屈服於妻子。
至於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現象?明朝一位學者的說法或許可以解釋:「士大夫自中古(唐宋)以後多懼內者,蓋名宦已成,慮中冓(妻子)有違言,損其譽望也。」(《萬曆野獲編》)意思是,士大夫珍視自己的聲譽,之所以怕老婆,是因為不想落下家庭不和的壞名聲,敗壞自己的形象。「使男事女,夫屈於婦」在宋朝成為一種現象,也從側面說明宋朝女性的社會地位,並不如今人想的那麼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