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遇幾位日本作家,讀讀。


 

阿川弘之

此生離戰爭最近,是我21、2歲入伍當兵之時。戰爭似乎總跟青春脫離不了關係,生與死背靠背,如此接近,或因此竟有了一些浪漫。

但其實一點也沒有,戰爭令人厭倦,在我僅稍稍靠近一些時,便已聞到濃濃的腐臭味道,無休止的訓練、構工、加強、提昇、忍耐、磨練⋯⋯讓青春鮮活的肉體,逐漸僵硬委頓,最後,「要怎樣就怎樣,隨便你吧!」

而此時敵人還不知在哪裡呢?僅只是夜間海面一連串光點聚成的一條明亮光帶,像夜市耳。

此或所以當我讀到這樣一段文字時,竟深有所感,想起許多往事:

「坂井和吉野絕對都不是盲目狂信的人,現在我雖不能肯定,但我懷疑他們在這重覆教導的思想下已有起初雖對之有批判性或懷疑性看法,漸漸變得認為這相當正確,到最後,則簡直認為非此莫屬,當前不足的只是自己的自覺罷了的傾向?」

也未必就是被洗腦了,而是當肉體與精神極端臨界之時,為了不崩潰,人體或許便會選擇「放棄堅持」以自保;「從眾」,那畢竟簡單多了,也相對存有利益的生存方式。──戰爭時的軍隊或許就是以這種狀況而「同仇敵愾」存在的吧!?

重新翻讀阿川弘之的《雲之墓標》(遠流,1991),談不上「反戰」,而只是想讓自己再次思索「戰爭」這件事,與「人的景況」(the human condition)耳。

──多好的一本書,竟也就絕版無人提起了。

 

 

松本清張

松本清張以推理小說名世,得的卻是1952年的「芥川賞」。1957年發表第一部推理小說《點與線》,三個月內長銷50萬冊,從此一帆風順,躋登暢銷作家之列,寫得又快又好,產量驚人,成了「昭和最後文豪」。

清張的推理小說,一般目之為「社會派」,本質在於揭露黑暗,實現正義,與聚焦於設詭解謎的「本格派」大不相同。

清張雖然為正義而寫,卻不失「芥川賞得主」本色,常在「大眾文學」作品裡顯現其「純文學」才華,冶所謂「高眉」(highbrow))與「低眉」(lowbrow)於一爐。

1957年的推理短篇『天城越え』(中譯:天城山奇案)當可為此特色下一註腳:

「我初登天城山,轉眼已是三十數年前的事了。」

這一開頭,看似平淡無奇,卻有某種懸疑(個人主觀看法,當不遜於「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加上清張立即轉引川端康成〈伊豆舞孃〉,讓人浮想更多:同樣跨越天城山,同樣的時間點,浪漫中學生與逃家鐵匠之子的遭遇會有什麼不同?

故事於焉展開,隧道邂逅,青春渴望,性與殺戮⋯⋯一件接一件展開。人死了,命案始終未破,成了「懸案」,直到三十數年後追緝時限已過。

這篇小說曾幾度被改編電影、電視劇,中文譯本也不難入手,閉門讀書,找出影片找出書,搭配川端康成〈伊豆舞孃〉讀讀,或可明白「階級」到底是什麼?「命運」又是什麼?與其說清張以此篇向前輩川端致敬,倒不如說出身卑賤的他揪著書生川端的衣領,大聲斥喝:「看仔細啊~這才是真實的人間!」

當然,閱讀之時,還得聽聽這首『天城越え』,且一定得石川さゆり版本,我最愛的!

 

 

櫻木紫乃

有位作家友人,小說寫到「一哥級」了。有次談宮本輝,忽然兩眼閃耀出少女漫畫式的夢幻光芒:

「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寫出像他一樣的小說······」

那次之後,我把這句話視為一名讀者(包括作家)對小說的第一評價。

所謂「第一」,與世間眼光、他人看法完全無關,純然從自己的主觀直覺出發。

不知從何時起,背包裡若沒一本書,便無安全感。今天搭火車出門,隨手從書堆裡抓了一本。來回火車上看,中午喫飯覷空看,午覺起身又看,竟也就看完了。

「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寫出像她一樣的小說······」

心底驀然萌生這樣的念頭。隨後埋頭書堆翻找一本名為《玻璃蘆葦》,被我扔來扔去,卻一直沒讀的小說。

──自然沒找到。「當你急著趕路時,公車總是遲遲不來或剛走。」『莫非定律』,不是嗎?

至於我讀完的那小說叫《冰平線》,櫻木紫乃的第一本小說集。你也讀讀?

 

藤澤周平

人之所以「淡」,天生的少,看透的多。藤澤前半生屢經變故,罹病喪妻,大約也就看透了世情冷暖變化,是以淡了。這個淡,絕非一時的「冷眼」,而是拉長時間而生的「徒然」:在時間的長河裡,人的作為成就,多半自以爲是的誇大耳。

「庄藏心想,或許山內有掃除積弊,讓藩政煥然一新的強烈企圖,但並不會持續太久。過不了幾年,山內也同樣會墮落。相同的歷史重複上演,不論結果如何,我的俸祿還是一樣不會增加。」

山內是奪權的新銳,自命革新者們的頭領;庄藏則是被舊官僚激發成為刺客的下級窮武士。一篇短篇小說就這樣寫成了。

「九里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順風吹動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水滸》裡的一首俚詩。今日吾人所在意,不停爭奪哄傳的,50、100年後或也都只是烏江風吹水動時的幾綫水紋吧?!

──苦的是勞動者,「我的俸祿還是一樣不會增加」。

 

 

淺田次郎

淺田次郎很能寫!40歲才起步,30年間把日本文壇大小獎項掃了一遍:吉川英治賞、司馬遼太郎賞,柴田鍊三郎賞、大佛次郎賞、菊池寬賞⋯⋯當然更別說1997年,46歲的他,以《鐵道員》摘下直木賞。台灣人認識他,多半也因這個,且很多是看了高倉健跟廣末涼子所主演的改編電影,方才回過頭去找他的小說讀。

相對於芥川賞,直木賞出身的作家寫得久,多半也更會說故事,原因其實簡單:直木賞頒給大眾文學,作家是為了「娛人」而寫,得把讀者放在第一位,不能「任意」(隨自己意思)而寫;故事講得好,讀者賞光,作家也才活得下去,靠寫作賺錢維生。

淺田寫作跨度很長,能今能古,能反映社會現狀,也能做翻案文章。譬如短篇小說集《陌生的妻子》裡同名篇章,講一名日本皮條客跟來自北京的妓女,偶然塵世相逢,在一場假結婚裡相濡以沫,互相關懷的故事,筆力直追宮本輝〈道頓崛川〉;再如《壬生義士傳》,似乎有意挑戰司馬遼太郎英雄史觀,為大時代裡淪落無主,出賣武藝,殺人不眨眼好維持故鄉妻兒生計而的浪人說說話,讓人明白幕末維新底下埋葬了多少白骨,再無情的殺手也都是人家的丈夫、父親啊~

淺田文學(寫那麼多,應該可以這樣說了吧)最大的特色,依個人很主觀的看法,一方面他會質疑很多既有的看法(觀念),包括社會現狀、歷史定論,甚至親子家庭制度,另一方面他又能以情感飽滿的筆端,一點一滴地把自己的「想像」(fiction)寫了出來,虛實交迭,真假參半,如此便成了讓人想一口氣讀完的小說。

《有母親等待的故鄉》是他暌違五年的新作,問號連連:母親是什麼?怎樣才是母親?故鄉在哪裡?一輩子生長的地方就算嗎?涉及的則有少子高齡化社會、城鄉差距、活生生的虛擬實境、大數據AI等議題,最後不免讓人跟著問「故鄉也能消費?用信用卡就買得到嗎?」

一如《鐵道員》,故事並非天衣無縫,罅漏也有,但因太會講、太好看,讀的人也就不在乎,讀完了像洗過一身澡,而能用嶄新的眼光去看待網路新聞、消費資訊,以及自己早已陷在其中的親情、婚姻羅網,那也就夠了。

──小說能寫到這樣,意思真到了,更何況他都已71歲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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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架一隅上的「日本小說家」(圖片來源:傅月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