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上的攻擊愈來愈像學舌鳥,群體與單人的對照,回到最原始的落單者在莽原中失去了屏障。(示意圖,Image via Shutterstock.com)
真相與正義通常離得滿遠的,因為兩者在網路上的取悅性不同,後者已被工具化了之後,真相就遙遙看著我們,讓我們的正義與心魔融為一體。《逆轉正義》便是拿著鏡子看著那高舉正義大旗者的真貌。
多年前曾有一本書《正義: 一場思辨之旅》大受歡迎,那時候人們因此書由不同視角來看正義這件事,並發現自己的思考死角。但多年後,人們在社群裡又開啟了公審的風氣,且火勢猛烈,其中不乏自認神視角的狂歡般審判、充滿詛咒的口吻、如學舌鳥的重複用語。
讓網路成為一個密閉的盒子,迴盪著碎語殘響,之後又驟然開啟另一個公審舞台,每個人在道德至高處跳起了旋舞,一幕又一幕,彷彿「正義」自帶鎂光燈。
但當「正義」來得如此方便時,人們對於正義的實現卻感到更加無力,甚至這無力感在群中不斷擴散。
即便某一件事順了己意,惡人再也無法翻身,但成為神視角代言者的人卻無法感到暢意,反而有種戲台散了,瓜子掉滿地的空落。放眼四周的帳號,成癮般追隨著他人之惡,看似是集體包公入魂,展昭就位。其實正上演另一場「惡」的樣板大戲:因為以為自己是全知者,模仿菩薩卻成了修羅道。
於是「得來速的正義」像是衛生紙,愈來愈薄,也愈容易抽取,畢竟同溫層會為人歡呼,一群烏泱泱的也形同助興。但當正義成了取悅自己的東西,其他價值也連動貶值,瞬間就到了一個價值觀無法著陸的世界,那種有心無力的感覺就這樣蔓延開了。凡人自認全知便成了無明,制裁者自己也墜入了單人套間的「地獄」中,找不到光。
《逆轉正義》就是描述人是如何打造了自己地獄的故事集結。首先的故事足夠吸引人,因是我們熟悉的校園霸凌。在多年的霸凌風氣中,「師長」往往成為了一個尷尬且不能求助的對象。這個故事就是藉著我們習慣的樣板形象,讓我們也捲入自己的成見之中,成了一個反轉有力的故事。
冬樹因無法漠視三谷被欺負,去跟導師報告了也無法改善,因此在朋友的慫恿下將事情在網上公開,霸凌者的名字也昭然若揭。之後公審野火在網路上快速燒起,快到無法去辯解,也無法去查證。「快速的公義」才有瀏覽率。冬樹沒有想到自己那則貼文其實更是為了他人的情緒而服務,因此造成了霸凌者的自殺未遂。
這一切都太方便了,只要能挑起情緒,用一段掐頭去尾的影片、一張似是而非的照片,就足以定罪了,沒人有時間去查找,所有人擠在一起呼喊正義的感覺又太完美,有如小說《香水》最後人們在大眾廣場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全然不孤獨的感覺太好,人們遂投身在情緒的汪洋中,緩解了自己邊緣化的焦慮。
但當冬樹得知他誤會了真相,也不知道老師反應慢的原因是當年曾處理不當。真相總如此複雜,網民跟冬樹都無法消化,畢竟「真相」通常不具娛樂性,大眾偏愛的是完美的受害者與絕對的加害者。
而冬樹也為了自己成為「正義之槌」而感覺良好。於是網路上有了獻祭的「羔羊」,對照我們的現實世界而言,獻祭的週期愈發短暫。
為何說是獻祭的「羔羊」呢?如這本書上所寫:「一旦知道『就算對他們加以攻擊也可以被原諒』,就會像是要拿對方當壓力宣洩的出口般,盡情地謾罵。」
在沒有被法律定罪前,那人是否就已經被「社會」所流放驅逐了?作者下村敦史在書中的五個故事都在問這個問題,是否單單網路審判就可以流放般讓人進入生存的「絕境」。
如古代羅馬競技場上的人將角力士(身分特殊的奴隸)當成「化外之民」?可以隨意凌辱?部落化的正義便是對著不是「自己人」究責,這個自己人的「部落化認知」,是否讓我們回到了遠古的行為?
如最近很紅的影集《混沌少年時》,戲中的女孩因求歡,私下傳了性感半裸照,之後便傳遍全網,每個人都可以評比兩句,甚至跨校被取笑與霸凌。這早已不是十年前認知的霸凌,而是在社群世界裡無邊際的國度中,你如《變形記》小說中一大早就從人變成了蟲子,周遭將其無視地「趨之別院」。
包括影集中的男主角也因求外界肯定,而在網路中化為「群體」的模糊形貌,複誦著他們的話語(因怕自己不夠陽剛),且深怕不成為「群」就會落單了。
網路上的攻擊愈來愈像學舌鳥,群體與單人的對照,回到最原始的落單者在莽原中失去了屏障。《混沌少年時》與《逆轉正義》都不只在講正義與善惡,而是今日社會的從眾壓力因虛擬世界更加巨大,個體逆風發聲愈發困難,如當年2018年《正義: 一場思辨之旅》的辯論更加困難,因為關乎新的生存危機,從眾或落單,我們在無邊際的虛擬國度中,反而喪失了自由。
如真實世界中,韓國明星雪莉、李善均如「變形記」中一朝在網上變成了「蟲子」而自殺。如《逆轉正義》書中所寫的:那麼誰來審判那群公審他們的人?
下村敦史以小說來質疑現在的「善」為何導致惡?書腰上甚至問到:「映在他們眼中的正義,為什麼比魔鬼還恐怖?」
下村以小說來描述人的複雜與模糊性,如其中「罪過的繼承」,一個孩子因長輩的過失而成為被挾怨報復的對象,但連長輩模糊的記憶都難以訴說原委,這恨意的根化為惡毒的語言。下村以日本是「言靈」之國,話語中淒宿著靈力,人們說的話會對現實帶來影響。以「言靈」來描述家長教育下傳遞給子孫的恨意與怨懟,讓自己成為一個裝載宿怨的器皿,如同壞了根的果樹一般,長出什麼來惡化了土地與環境。
以這樣樸質的道理來面對著我們由AI帶領的新世界,語言被速度帶領著快感,彼此的情緒隨時下載著「罪人」,那麼我們的心是被什麼宿著了呢?
當我們高舉道德之旗將人趕出虛擬國度,自己動輒可以判罪的言靈,讓我們的靈魂是否如沼澤般也寄宿了「群聚」的惡呢?那裡終日洶湧翻滾著什麼,已無法辨識地在碎語中,不知惡也不成善,遂成為自己的千面照妖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