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一輩子的文壇孤狼

讀七等生創作論:〈善唱洗淨的悲歌〉(二)

 

2025-04-29  書評書目編輯群 

〈沙河悲歌〉裡的沙河,被歷來讀者視為七等生故鄉通霄鎮通霄溪的化身。圖為流經通霄鎮的通霄溪(圖片來源:wikipedia/Outlookxp - 自己的作品)

 

懂得什麼是生活和賦格

 

有位在電視臺擁有的樂隊當樂手的讀者,公開發表了他的工作生活的感受,他說出他們的辛勞工作和所獲得的微薄報酬,他指出現代社會在繁榮的外表上的價值取向,他認為他們只是幕後默默無聞的辛苦工作者,雖然歌唱節目或錄音不能缺少他們,但觀眾的注視目標和大眾傳播的宣揚,大都一味投在歌唱的女星身上,無形中將普遍的價值觀念扭曲和集中於一個偏激的焦點。我想,他由工作酬價的比較所感受到的生活苦澀,必定使他在暗地裡思索一些生命有關的問題,這種思想能夠透過瞭解撫慰他不幸的心靈;無論何人,有高深學問的或不識字的勞工,均能在經歷某些生活之後,做有益於自己和有益於社群之間的諧和思考。在日學工作的催促下,無論何人都能按照正常的節拍與人共同工作,但在私下陶醉的啜飲或孤獨的散步之際,他便容易幻覺到意識抑制下的種種事實,其敏銳而帶傷感的思想,其要旨是想認清生命。不論是苦悶的人,或是事業成功的人,是偉人或是平庸的人,都不可能脫逃這情緒的暴露。因為其性質是相同的,因此它普遍的存在。

七等生這番話讓人聯想起〈沙河悲歌〉裡的兩段描述:

李文龍在沙河鎮樂天地和圓滿兩酒家來回奏唱,為那些議員和鎮民代表,為那些農會職工或學校的教師,甚至是為那些過去是可憐的佃農現在已擁有土地的蠻橫的農夫和唯利是圖的商賈吹奏助興的流行歌,他們頗神氣地以為李文龍是為他們而非自己的存在吹奏,他們並不知道這其中的奧妙,一個藝人的生命乃在於他真正的表演中,他們輕卑地賞給他幾塊錢,以為是他助長他們的豪情和享樂,而不知道他更重要的是做了情感會合的媒介,他們平時雖然貪圖錢財愛好名位,可是在李文龍看來,生命的憂患其本質都是相同的,藉樂忘憂事實上是探詢憂患的真正價值,像土人們在狂歡節後而能溫馴地回到生活辛勞的狩獵;當他們和那些酒女一些混聲合唱〈望春風〉時,情感會合而生命的意志融會在一起。

有一天,社會的觀念不會再輕卑酒女、演員、樂師,或……,那時這些人可以在自己的家鄉,也可以在外地,不會像現在幹起這等職業像一個逃犯,避得越遠越好,希望自己的存在為人遺忘。到那時,談起酒女、演員、樂師或……人人都會有敬仰的心理,因為這些人不是都必須具備著特殊的天賦才能嗎?他想:當我死後──肺病會隨時結束這條性命──在不久的將來,所有的藝人都會有較高的地位,受廣大的群眾的崇拜和懷念,注意他們的起居生活,愛好和戀愛,甚至為他們寫傳記,所以他想到他的弟弟二郎,假如他幸運的話,他會來得及迎上一個好公平的時代。

小說在沙河淺流潺潺細唱的時間之河中,描寫樂師李文龍的生活遭遇,七等生選擇臺灣五○、六○年代酒家奏唱者為小說主角,「是一個以生命、河水與音樂相互隱喻的故事」7,描寫小說主角李文龍在沙河潺潺細唱的時間之河中,經歷「rite of passage」(通過儀禮)8的成長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發現自我,並且悟道──頓悟藝術生命的意義,還有,他所信仰的理想藝術。

李文龍在完成他的頓悟前,是「不完整的人」9,也就像《莊子》說的「畸人」──形體不健全,不符合世俗觀念的社會人,格格不入,李文龍「決意追隨葉德星的歌劇團當一名職業樂師」,他「母親不明白李文龍所說的藝術是什麼意思。母親只知道人人要照顧日日的生活。人人必須做不為習俗所輕卑的工作」。為了精進樂器傳佩脫(trumpet)的技藝,李文龍選擇不追求世俗功名,在藝術之道上「發現自我」。

李文龍是「不完整的人」,他是「畸人」──不正常的人,不論在軀體和情感方面,他都是殘缺的人。軀體殘缺象徵他格格不入於社會,為了阻擋他的歐多桑(父親)用木劍劈向他的致命一擊,他的左臂在抵擋那一劍中變得半殘廢,那一劍「砍斷了肌腱和骨頭,喪失了力量」,從此留下了後遺症。右撇子竟然凡事都用到左手臂,李文龍感到既嘲諷又荒謬,「現在他與別人握手,挾樂器克拉里內德,扣鈕釦,甚至擦屁股,連當有突然來臨的緊急事故時,他的左手臂會像一隻機械的槓桿舉起來」。

左手臂的機械性反射動作,象徵他反叛父親、對抗父執輩那一代人的價值觀10,他是為彈奏音樂而生存下來的人,他曾說:「我不吹奏,我就會很快死亡。」

半殘的左手臂不只象徵他反叛父親的價值觀,這隻殘缺無力的左手臂卻也在反叛他自己追求藝術的生命觀。左手臂同時具有「精進藝術的反叛勇氣」和長在他血脈裡、他從小接受「父親的教導」、因而具有「父親的能力」;他的左手臂象徵血緣挹注在他身體裡的傳統價值,可以對照小說中描述文龍娶妻後,與「唯一仰慕和愛戀」的她──碧霞離別的情景:

在文龍離開歌劇團的那天,碧霞和他一起坐輕便車,送他一程。他意識到那隻癱軟無力、彷彿沒有知覺得左手臂,「當他無心關注眼前的事務時,那隻左手臂就像是不存在」,碧霞緊緊握著文龍貼近身旁的左手,幾句深情的對話過後,文龍「左手臂突然彈跳了起來,把碧霞的手掙脫開」,碧霞難為情地轉過頭去。

文龍對這隻左手激起痛怒,幾乎砍掉左臂,但它猶存在,文龍「常常撫摸著這條可愛的生命不可失去的誌記」,這隻可恨的左手臂是他生命故事的記憶沙漏──他們離別時,碧霞「捉起他的那隻左手,迅速地把一隻金戒指套在他的中指上,這一次他的左手臂反而變得很安靜,乖乖地讓碧霞把戒指套牢。」她接下來說的話說服了他的左臂,他的左手臂沒有反抗,她說:「你這次回家,空空地什麼都沒有是不好的。」

他和碧霞曖昧對話時,左手臂掙脫碧霞的手,像是在規勸他既娶了妻就不能精神外遇。但是當碧霞在文龍左手套上金戒指時,左手臂卻平和地沒有反抗;文龍發現,他無法推卻送到眼前來的錢財,原來:「我有一隻貪財可恨的左手臂」;他的半殘左手象徵他走在「藝術生命」的試煉之路上,面臨的困難與世俗誘惑。

李文龍選擇叛逆與逃遁,從傳統社會的價值觀出走11,在酒家奏唱,生活困頓,在床上躺著並讓思維自由奔馳,既是一種享受,也是讓他能順暢過著這一天的養殖信心的時刻:

「他的生存不是僅只靠正常的三餐米糧,他依靠的是他的時而悲觀而時而樂觀的嘲諷意志。」

「他依靠的是他的思想,他自那裡來?他為何生存?他將到那裡去?他完全是為了想知道自己的生存而生存下來的。他常把自己逼近於一座似乎無法通過的絕望,然後站在一旁看到自己如何奮力越過了它。」

他的藝術生命經歷三種不同的樂器,變換三種樂器的音樂技藝象徵他「發現自我」的生命藝術──最初,他立志成為吹奏傅佩脫(trumpet小喇叭)的樂師,但當肺癆毫不留情侵襲他的身體,他被迫改為吹奏薩克斯風,但等他在幾年之間熟練任何種類的薩克斯風,面臨健康又更敗壞的處境,他又被迫放棄薩克斯風,「或者寧可說李文龍的精神已厭煩薩克斯風樂器的悲鳴,最後樂器克拉里內德(clarinet,豎笛)才是他真正需要的好工具,高傲而飲泣般的樂器克拉里內德才是他的生命哲學」。(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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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等生作品勇於描寫人性幽微,挖掘人心黑暗的內在(圖片來源:印刻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