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悲歌〉小說人物李文龍的人生像是「沙河淺流潺潺」所唱出的悲歌(示意圖,Image via Shutterstock.com)
我的同鄉人朱銘先生,是大家所熟知的頗有成就的木刻藝術家,是個很受敬慕和學習的男人,他對他的藝術工作當然定有極遠大的目標。我有幾次與他暢談交談,他曾有一次帶著極其誠實的口吻對我說:「老七,我常常疑問我的生命,在作品辛苦地完美之後,問我自己我的工作是為了什麼?這件作品到底價值在何處?我為什麼想要完成它?我不做可以嗎?到底我刻了這許多作品對我有何意義?我的生命是什麼?」我很同感他的看法,我為他能從簡陋的民間藝品的學徒,而奮力成為一位國際上知名的藝術家感到自豪,因為他能夠從隨波逐流的生活中注視內在生命的形象。一個人的工作表現除了有外在的評價外,還有自我的省悟和自我的批判;很明顯地,自我的瞭解是最為具有自知力的人所重視,人類在這方面的精神思想也最為重要。
朱銘和老七私下的這一段對話,是兩位藝術家之間表白創作路上的心情──所有藝術家一定心有戚戚焉的感受──質疑、不確信和徬徨。這樣的心情,也寫在〈沙河悲歌〉裡,小說主角李文龍某次在劇團晚場戲演完之後,跟著損友明煌去酒家尋樂,他想起母親的話,心想這是「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的荒唐事,只是太醉了,他還是糊里糊塗,跟著損友和屬於他的酒女,走進旅館過夜。他心裡想的是,「想到母親與跪求她讓他去追求技藝時,他會對自己自呼」:
我的藝術在那裡?我要從那裡著手尋求它?他從心坎湧出慚愧的情緒,這與他日後的嗜酒大有關係。
他還沒有實現他的藝術,在生活上先走入「歧途」,嗜酒的習慣成為他「自省過往」的時刻,朱銘說「這許多作品對我有何意義?我的生命是什麼?」,就像是李文龍堅持「追求技藝藝術到最後會轉來發現自我」,追求藝術之路艱難又險阻,也會在「世俗價值觀」與「生命的超越性」之間來回拉扯,如果創作出來的作品不如理想,就會感到挫折、恐懼與徬徨12。
在記錄朱銘向老七說得這番肺腑之言後,七等生接著說:
自省是走向誠實之路;虔誠能使生命獲得存在的定力作用;自我的瞭解才能盡到個體生命應做的職責,才能有資格扮演人類社會化的一份子;社會,國家,或整個世界,都需要具有健全人格的個人來組成。某人在表面的世界無論如何成功和受到褒獎,盲目的生命依然是可悲的,因為這種生命永遠沒有自由的感覺,它的存在只是一種無感情和沒有知覺的東西,也能由此辨明容收如此無生命的社會、國家或世界的偽善和偏激。一個不能從生活經歷提鍊精萃思想的人,最容易從原形欲望產生一股熱情的社會意識和理想主義,他們只是從一個外借的陳舊理論,而不是從本身環境去設定目標,他們相信歷史的宿命而不是從歷史的觀點中產生啟示,來改進人類生存的環境,他們想利用人性的某些弱點,而不想揭揚人性的美善,他們無視於地球表面高山深海森林平原所形成的優美風景,且從這些千變萬化的綺麗景色所陶冶的互不重複的內在心態的人類,而意圖蔑視人類各有所用的心智,蓄意去建立一個外表平板無趣的國度,這個國度除了少數統治者外,所有的人類都是清一色的奴工。
七等生強調人必須提高自己的「精神層次」,成為「自由的心智」,痛斥體制讓每個人變得僵化、沒有個性。七等生的這種個性,也許來自於他曾經生活在戒嚴的威權時代,做為心思敏感的人,他更能在一切都有「限制」、「規定」和「審查」的不自由裡,感到不安和壓迫,甚至是一種剝奪感。七等生在〈善唱洗淨的悲歌〉中寫集權的國家有一種理想,「這種理論不容許自由意願的存在,因為他們是利用人們各自獨立的情勢弱點,施行強迫的手段」,而且:
這種理想否定在自由思想下的文學藝術的個別風格的價值,而將一切的文學藝術和生活都變為政治化;這種理想只是知識對知識的欺騙,因此造成階級的仇恨和鬥爭,甚至以愛國的理由進行種族和國際間的戰爭;這種理想存在於知識沒有批判真偽的環境,受到沒有自省能力的人的歡迎,利用情緒化的群眾,像小男孩投入不辨是非的集體打鬥,而達到他們奪權的目的。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老七和朱銘急切找尋的「作品的價值」,七等生用「李文龍」這樣的小說人物來詮釋。李文龍是生活落魄的樂師,他的求藝之路並不順遂,肺病折磨他的身體,隨著病情加劇,他從吹奏傅佩脫(trumpet小喇叭),改學薩克斯風,在更後來,也吹不動薩克斯風了,改為吹奏樂器克拉里內德(clarinet,豎笛),這時,他體悟到他的生命哲學就像是「高傲而飲泣般的樂器克拉里內德」。
克拉里內德吹奏出來的樂章,其中一段是李文龍的「婚姻悲歌」。李文龍的弟弟二郎說他不應該結婚,指責李文龍是因為還沒有「達到理想」,所以用結婚來逃避現實,李文龍認為弟弟說的話來淺白了,他向弟弟說,他有理想,只是「在沒到理想之前不敢見人」,他之所以結婚,是因為他在「懷疑理想,理想像是應在你對面的敵人」,他看不到理想長什麼面目了,理想變得陌生,所以開始自我懷疑,苦澀地說:
「也許我先前立下的理想,不是真正的理想,那理想可能是個騙子,在我們未認清自己和環境之前,所立的理想只是不實在的影子,你明白嗎?」
在藝術求道之路上,李文龍經歷一段懷疑自我的黑暗時期,生活不如意,讓他覺得從前對於音樂的癡迷,只是他對自己認識不清,他當初的理想是不實在的影子,如今成為折磨他的敵人。
〈沙河之歌〉寫得最深刻動人的其中一個時刻,是在李文龍的精神世界,隨著他人生的每一個挫折、歧路和幽暗之時,「沙河淺流不斷對他細訴」,李文龍內心世界組成一曲〈沙河悲歌〉,在他人生每一個轉折時刻,在他腦海裡迴旋唱著:「沙河淺流潺潺,似在對我細唱。」從〈善唱洗淨的悲歌〉這篇文章中看來,七等生強調精神世界之可貴,所以他在塑造李文龍這樣的小說人物時,寫出他的自省與覺悟,就像他在這篇文章中,一再強調:瞭解自我才能盡到一個人生命的職責、突顯個人的生命價值;所以李文龍自省結婚是一件錯誤,「他懊悔用熱情來達成結婚的願望」,可是一切都太遲了,於是我們讀者看到他的自白:
我不應該結婚,一個有肺病的男人不應找女人結婚;凡是有缺陷的人都不應該結婚。當他第一次和玉秀做愛時,他感到他的邪惡,他沒有獲得精神的快慰,他清晰地看到他自己是一個變態的怪物,這樣的怪物不但容易察覺社會的畸狀異態,而這樣的一切也同樣地全都指向他。
此時,他的生命的表現形式停留在怪物的層次,他深切意識到自己是不完整的畸人。(未完,最終章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