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一輩子的文壇孤狼

讀七等生創作論:〈善唱洗淨的悲歌〉(四)

2025-05-07  書評書目編輯群 

閱讀七等生小說,會聯想起他的故鄉通霄(示意圖。圖為通霄鎮北勢窩古道,圖片來源:國家文化記憶庫)

 

沙河悲歌洗淨生命中的黑暗

 

李文龍生活的起落隨著沙河之歌蜿蜒,河水象徵時間不停往前走,時間不能倒流,像河水一樣不捨晝夜的流逝。

河流在文學的世界裡,可以被視作洗滌世俗蒙昧的象徵,赫曼.赫塞的《流浪者之歌》(Siddhartha),近距離閱讀悉達多的修行之路,四次「渡河」的經歷隱喻悉達多經歷「步入塵世」(墮落)、「悔悟」、「親情之愛」,最後終於悟道。每一次過河,都能洗淨他的蒙昧,在淨化的過程中獲得新生。

流水最後一次流出潺潺水聲,李文龍的生命也快要走到盡頭:

他又點燃一支煙,聆聽跳水谷水頭處潺潺流來的水聲,另一個潺潺流去的水聲在水尾的地方同時傳來。天快要破曉。跳水谷的水面始終寧靜不動。在這平坦如鏡的所在,一直都是死亡和活躍兩種不同情調的場景。沙河自坪頂山發源流經土城梅樹腳而來。他決定追隨葉德星歌劇團時,是一個不相信命運註定說者;現在他面對這沙河最幽寂的水潭,似乎已變成不折不扣的宿命論者了。

李文龍在覺悟命不久矣前,想起為父親撿骨的老人,他沒有從世俗的觀點去看待老人的職業,反而認為老人「是認識自然的人,他甚至認識天上的神」;對照去看李文龍和弟弟二郎去為撿骨的那段描述,老人的工作和河水一樣,有「洗淨」的意涵:

文龍望著那位在工作中沉默冷靜的老頭,他的雙手像把玩著一件又一件的藝術精品,要將它們擦拭乾淨,使它們發亮。

一個人要是去掉了皮肉,

看起來就會如此潔淨和美麗。

李文龍在沙河悲歌的世界裡,追尋永恆的精神世界。人可以如何追尋永恆?

七等生在〈善唱洗淨的悲歌〉一直強調人心和內省的重要性,他說:

真正的人類世界必須唯靠內心由衷的寬容、仁慈和愛意的表現,而維持其永恆的存在,因為人類及萬物的真正統治者是造物主上帝(上帝的存在是經由人類文學藝術、哲學、科學、宗教和生活的思維而感知的唯一知識體),而不是某一個人或集團憑其陰險恐怖和血腥的手段,依循一個外表削平的方式維持人類的生存。

人在內省的過程中,提升了性靈,也就能夠追尋到那個「永恆的存在」,找到這個「永恆的存在」,才能解決他在現實世界中察覺到的「現實問題」13

〈善唱洗淨的悲歌〉後來收錄在《沙河悲歌》三版後記,可以想像七等生寫小說時的哲學思考。所以他才會在這篇文章中批評缺乏內在省悟力的生活習性,「無論外在生活和內在精神都呈現著千瘡百孔和虛脫的現象,成為魔鬼囂張和疾病漫延的溫床」,「自由人」的生活才有意義,自由人會自我教育,「從生活中尋找一條內省和沉思的徑道,去探討個人的命運」

〈沙河悲歌〉細細唱出樂師李文龍一生的悲歡離合,為了追求藝術,他捨棄世俗價值觀會追求的功名利錄,反而從事人們一般所認為的「輕賤的工作」,他不顧父母反對,在外人(他者)眼中,他的叛逆之舉是一種自甘墮落。但是,對照七等生的話,李文龍是「自由人」,他的命運看似乖舛,在逆境時也會懷疑自己是廢物,他的生活看似頹廢、渾渾噩噩,但是他的性靈一直處在「自省」的哲思中,走向永恆的世界,小說的精髓在於:

能唱悲歌的地方是一個可以自由洗淨的場所,唱有助個人的安魂,也有助於社會環境的改善。不錯,人類本身好懷理想,但所謂理想是什麼,我們不知道,也不能遽然實現,人只能依靠內在良知的引導,善唱洗淨的悲歌,那麼這條路便是必行的。──〈善唱洗淨的悲歌〉

小說結尾也做出這樣的隱喻,李文龍最後和他吹奏的樂器「克拉里內德」(clarinet)合而為一,生命最後,他感覺自己隨時會嘔血而死,生命已經到了「清醒的時候」,徬徨的生命應告終結了,他感嘆自己畢境活著獲得覺悟,此時,他想起的是為父親撿骨的老頭:

他相信那小老頭子在年輕時也和任何所謂正常的社會人類一樣,希冀所謂不被輕卑的職業。經過了風霜,他沉默了,他面對別人所不敢面對的事物,他是認識自然的人,他甚至認識天上的神。……而我也曾經有過野心勃勃追求技藝的理想······。

生命結束前,他覺悟自己活在「克拉里內德」的精神世界:

當我注視樂器克拉里內德時就像是看到為肺癆折磨成乾瘦的我。······他回憶著:有時,我會夢見樂器克拉里內德,它直立起來發出神經病似的尖銳的叫聲,因此我想樂器克拉里內德有時也會夢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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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等生作品勇於描寫人性幽微,挖掘人心黑暗的內在(圖片來源:印刻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