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郭定原/攝影,寶瓶文化提供
《莊子在車上》這本書是因為開計程車衍生出來的,所以得從回答「為什麼選擇當計程車司機?」這個問題開始。
我大學就讀東海哲學系,簡單來說,哲學是以人生為思考對象,探究人生追尋什麼?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是入世參與,還是出世逍遙?哲學家的思考過程憑藉文字進行,並透過文字傳達給他人。相較於圖像,文字與人的距離是比較疏遠且受限的。德國近代哲學家維根斯坦曾說:「語言(文字)的邊界,就是思考的邊界。」人生中有太多難以言詮的體會,因此禪宗才會主張「不立文字、直指人心」。圖像與文字的差異,在於圖像能跳過解讀,直入人心,從而達到溝通作用。
一九九七年大學畢業後我開始拍照,寄望以圖像傳達對人生的思考。最初幾年,我拍攝的題材種類繁多,有風景攝影、紀實攝影、舞台攝影等。我不確定自己想表達什麼,同時也不清楚自己擅長表達什麼。經過幾年的摸索,才逐漸把想表達的理念與擅長拍攝的類型結合起來,最終選擇了稱為「心象風景」的攝影創作。
「心象風景」是攝影者將內在主觀心境,透過被拍攝的風景傳達給觀眾。大學時,我深受禪宗與老莊思想影響,禪宗的開悟解脫、老子的大象無形、莊子的逍遙淡漠,我把這些哲學境界融入風景攝影,使創作過程帶有類似宗教修行的儀式感。當我獨自旅行拍攝風景時,心情不像旅遊攝影那般悠閒,氛圍也不同於攝影團拍的熱鬧,反而更像一名獨行僧,往來於天地山水之間。
二○一四年冬,我前往北海道,用三個月時間拍攝雪景。隔年秋天出版《雪》攝影集,並舉辦展覽。雖然自己對這個系列的作品很滿意,銷售情況卻不理想,售出的作品幾乎全是親友捧場,攝影集甚至連印刷費都無法回收。現實的挫敗讓我對攝影創作感到疲憊,但這次挫敗只是最後一根稻草。從最初的《窮極》,到《蒼茫》、《淡漠》,再到最後的《雪》,我一直在收入難以支撐生活的窮困中踽踽前行。
在進行《雪》的出版與展覽時,我已開始拍攝《空寂》系列。這個主題以城市空景為對象,與過去聚焦於自然風景大不相同。然而,《雪》的挫敗讓我對新主題產生疑慮,如果觀眾對作品傳達的信念不感興趣,那麼投注時間與精力於其中,究竟有何意義?這簡直是一件對人無益、對己有害的傻事。加上十多年來,幾乎三分之一的人生都處在獨自拍照的封閉狀態,日久難免產生麻痺心態,相由心生,長此以往,也只會拍出麻痺、缺乏感動的作品。
二○一六到一七年間,我深陷迷茫,甚至考慮轉行。然而,「功虧一簣」這句成語像跑馬燈般在腦中反覆閃現,我夾在想放棄卻心有不甘;想繼續又力有不足的兩難之間。
後來,我偶然看到《菲利普.葛拉斯12樂章》這部紀錄片,菲利普.葛拉斯(Philip Glass)是美國現代作曲家,也是低限音樂的代表人物之一。剛出道時,他的音樂不被主流聽眾接受,所組的樂團只能在公園、藝廊等非正統音樂場所演出,且不斷受到觀念保守的聽眾嘲諷與反對。這樣的演出自然很難賺錢,導致他在四十一歲前,無法靠作曲維持生計。為了謀生,他從事長達十年以上的水電工和計程車司機──下午開計程車,半夜回家後繼續作曲。有一次,一位女乘客在葛拉斯的計程車後座看見司機的名牌,主動對他說:「年輕人,你知道你的名字跟一位作曲家一模一樣嗎?」
為什麼葛拉斯會選擇當計程車司機?他的答案是──開計程車是一份不會影響創作、同時又能賺錢的工作。不被主流接受、不影響創作,而且可以賺到錢,這三點完全切合我當時的處境。於是,開計程車便成了人生進退兩難間的緩衝與權宜之計。《莊子.山木篇》中描述,莊子穿著補丁的破衣服、用麻繩綁著的破鞋去見魏王。魏王問他:「先生,您為何如此落魄呢?」莊子回答:「我這是貧窮,不是落魄。」我想,理念不被主流接受且為貧窮所困的莊子,如果穿越時空來到當代,以他崇尚自由的性格,開計程車大概也將是他最理想的職業選擇吧!
孔子說:「同歸而殊途。」攝影與開計程車雖然是殊異的專業領域,對我而言,兩者卻有著相同的本質。乘客於我,彷彿是被拍攝的風景,攝影者不會干預風景,能做的只有專注等待「決定性瞬間」的到來。我就像赫曼.赫塞《流浪者之歌》中的擺渡人,將乘客從此岸送往彼岸。我極少主動與乘客聊天或探詢對方的私事,多數時候,他們靜靜地聽著音樂,直到抵達目的地下車,然後各奔陌路,彼此相忘於江湖。這些日復一日的常態中,偶爾也閃現短暫交會、互放光亮的時刻。我以文字代替相機,定格這些飛鴻踏雪般的相逢。
每一次相逢,都是一小片拼圖,最終拼湊出計程車內的人生百態──出獄後發現情人另結新歡的黑道男人、喝了酒決定與丈夫攤牌離婚的女人、因父親病危焦急趕往醫院的兒媳······這些看似平凡的生活故事,其中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卻引領我們凝視永恆的人性。而這正是每位攝影者努力追求的目標──將紛雜表象下隱藏的純粹本質,透過照片顯影而出。
先前提到我的風景攝影具有宗教儀式性質,這趟孤獨旅程宛如與人間隔絕的閉關修行,但閉門練功終究得回到人群中檢驗功力,開計程車讓我得以在相刃相靡的風吹幡動中,審視流轉不止的心境。
我想起一個禪宗故事──有位老太婆蓋了一座廟,供養一名和尚二十年。某日,她想檢驗和尚的修行功力,於是找來一位二八佳人,趁送飯時抱住和尚,問他感覺如何?和尚回答:「枯木倚寒岩。」意思是少女的肉體有如枯木,倚靠著像顆冰冷岩石的和尚。老太婆聽完後說:「我二十年只養出一俗漢!」隨即將和尚趕出去,並把廟燒了。
如今,我將自己從封閉的創作中趕出去,把廟燒了,藉由開計程車,重新回到有情人間。
圖片來源:郭定原/攝影,寶瓶文化提供
乘客在台中高鐵站下車後,我把車臨停在抽菸區廣場樓梯底下。有些乘客抽完菸會直接走下樓梯搭車。
忽然,一個男人急速跑下樓梯,衝到我前面那輛計程車的車窗旁,不知對司機說什麼,過了一會,他朝我快速走來。
大概是短途被拒載吧,我猜。
當他出現在副駕駛座的車窗前,我問:「先生要搭車嗎?」
「司機大哥,我想請你幫個忙,剛才我太太載我來高鐵,我的手提電腦跟手機放在後座,能不能借你的手機打給她,她才剛離開。」男人說。
「拜託你幫忙一下,我要去政大做提案簡報,資料都在手提電腦裡。」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出借手機時,他又補充了一句。
我看著眼前神情焦急的男人,身穿黃色T恤,說話時露出一口因吃檳榔而斑斑褐黑的牙齒。怎麼看,都不像是要去大學做提案的樣子,最近詐騙伎倆花樣百出,好心借人手機,結果卻莫名其妙欠了一屁股債,這種事情時有所聞。
「手機不能借你,不好意思。」我回絕了。
男人失望地往後面計程車跑去。我從後照鏡看到那名司機聽完後,冷漠地搖了搖手。
「先生!」我下車喊了一聲。他跑過來。
「你太太的電話幾號?我幫你打。」手機在我手上,至少風險低一點。男人報了號碼。
嘟······電話接通了。
「喂,你好,我是計程車司機,你先生請我轉達,喂?你聽得到嗎?」電話那頭,一陣沉默。
「你太太掛我電話欸!」我說。
「可以再打一次嗎?」男人請求我。
我又撥了一次,沒有回應。
「我曾提醒我太太,陌生人的電話不要接。」他懊惱地說,「可以再打一次看看嗎?」
我又撥了一次,仍舊沒有回應。
「你的電話幾號?」我問,「你的手機響了,她就知道你忘了帶手機。」
於是,我撥了男人的號碼。沒多久,電話接通了。
我把手機交給男人。
「喂!你幹麼把電話掛掉啦?我跟計程車司機借電話打的。我在剛才下車的地方等你,快點回來。」
掛斷後,男人要付我一百元電話費。我說不用,但他非常堅持。
很快地,他太太開車回來了。他拿了東西,火速跑上樓梯。
我把這一百元,拿去買威力彩。心想,如果中了頭獎,必定能激勵那些因為擔心被騙,而對伸出援手有所遲疑的人。
結果──什麼獎都沒中。
圖片來源:郭定原/攝影,寶瓶文化提供
傍晚,在一中街口上來一個年輕人,臉上青春痘尚未褪盡,身形消瘦單薄,看起來約二十歲。他說要到「瞞著爹」,我心想──這是撞球間還是電玩店嗎?不然幹麼要瞞著爹呢?
問他地址,他說不知道,同時把手機給我看。螢幕上是求職網站,徵外場及學徒,無經驗可,底薪兩萬八。網頁沒寫地址,只有聯絡電話,於是我撥了號碼。
「你好,瞞著爹。」接電話的人說。好怪的開場,像是我要背著老爸去幹什麼勾當似的。不過,退伍後我倒真的瞞著我爹,偷偷報考大學哲學系。
「喂,我是計程車司機,車上有個年輕人要去應徵,請問店裡的地址?」
「抱歉,我們不接受現場應徵,麻煩他先在求職網頁上填履歷,總公司會有人和他聯絡。」對方說完,便掛斷電話。
我轉述了對方的話,問他:「你要去應徵工作,不先打電話確認嗎?」他無言以對,低頭滑手機,像是在找能馬上面試的店家。我陪著他瀏覽林林總總的徵才啟事,最後,他抬頭問:「司機大哥,你知道哪裡有能立即上班的工作嗎?」
我怎麼知道呢?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呀!
他失望地下了車,我沒收他車資。在等紅燈的時間裡,他呆站在車旁,我忽然看見二十一歲時的自己,工專即將畢業,虛度了五年青春在不感興趣的學科上,又不知道未來可以做什麼,記憶瞬間從塵封的歲月深處翻騰而上。雖然折騰了二十分鐘,最後毫無進帳,但我卻仍為這個徬徨茫然的年輕人感到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