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意圖:日治時期的川端橋(中正橋前身),臺北帝國大學預科紀念冊. 1943,Image via zh.wikipedia.org
不同於「分別心」是出自「我執」的偏見,在分別心滋生之前的一剎那,是「現量境界」,也就是「第一印象」;例如周夢蝶〈朝陽下〉這首詩:
給永夜封埋著的天門開了
新奇簇擁我
我有亞當第一次驚喜的瞠目。
永夜黑漆漆的、一片黑暗,沒有「是非好醜」的分別。本來,一向封埋在黑暗之中的天門開啟了,新奇的感受簇擁著我;「新奇」就是見到前所未見、聽到聞所未聞,於是我像亞當第一次張開眼眼時,感到驚喜;詩裡的「亞當」是「上帝以外的第一個人」,所以沒有分別心,「第一次張開眼來,看到什麼,便是什麼」。
如果假定這是所謂的「現量境界」或相似於現量境界,「能不能『證入』或『悟入』此種境界,與能否成為一個優異的詩人,具有決定性的因素」。「現量境界是絕對的,經驗的,不可思議的」,比量則是相對、帶有頑固偏頗的主觀色彩。
哪些詩歌接近現量境界?例如:
古詩:
李白〈靜夜思〉:「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現代詩:
夏菁:「每到秋天,所有的楓葉都想起了我們。」
葉珊:「你的眼是西半球,翩翩的西半球。」
怎麼樣才能證入或悟入現量境界,最低的要求是「破我執」,「你能破多少,就能證多少。破得越多越好」。
大部分的人都陷入善惡、利害和恩怨的紛歧複雜的「比量境界」裡。
「有沒有另一種人,他的精神境界既不屬於比量,又不屬於現量?有,第一,情人;第二,瘋人;第三,詩人。」
情人眼裡的世界溫馨又美麗,就像是彼得.奧圖(Peter O'Toole, 1932—2013)主演的電影《夢幻騎士》(Man of La Mancha, 1972)1;瘋人眼裡的世界卻非常悲慘,可以比喻為魯迅的小說〈狂人日記〉。
至於詩人,詩人又如何呢?
有人說:詩人都帶幾分預言家的氣質。也有人說:高僧修道不成,來世投胎,就成為了詩人。或者說:詩人,這不祥的動物!假如不是烏鴉,也是蟋蟀或蚯蚓,夜鶯或貓頭鷹變的。
情人、瘋人和詩人的感受能力都特別敏銳,想像力也特別發達。同樣是寫「夜空」,管管寫:「美麗的夜,有很多的眼睛。」瘂弦的夜空中:「月亮是一個大西瓜,每一顆星都是一顆糖呵!」
一首詩不能沒有警句。警句有兩種:一種是想法特別,一種是說法特別。詩中沒有警句就不能成為詩,只能是散文。警句十之八九都是非量境界。
非量境界是想像的飛躍,但絕對不是漫無約制。
現量境界是根本,如果能證入或悟入現量境界,中外古今大智慧家的言語都會是我的「注腳」。雖然「丈夫自有衝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的境界幾乎高不可攀,卻不能沒有這種抱負。
這期間的作品內容偏向「概念」和「想像」,例如:〈消息〉表現泛神思想,〈向日葵之醒〉的泛愛觀念,還有,慨嘆人間世、物無全美,有得必有失的〈乘除〉。
〈向日葵之醒〉(二首)
(一)
我矍然醒覺
(我的一直向高處遠處衝飛的熱夢悄然隱失)
靈魂給驚喜擦得赤紅晶亮
瞧,有光!婀娜而夭矯地湧起來了
自泥沼裏,白荊棘叢裏,自周身補綴著「窮」的小茅屋裏……
而此刻是子夜零時一秒
而且南北西東下上擁擠著茄色霧
(二)
鵬、鯨、蝴蝶、蘭麝,甚至毒蛇之吻,蒼蠅的腳……
都握有上帝一瓣微笑。
我想,我該如何
分解掬獻我大圓鏡般盈盈的膜拜?
──太陽,不是上帝的獨生子!
〈乘除〉
一株草頂一顆露珠
一瓣花分一片陽光
聰明的,記否一年只有一次春天?
草凍、霜枯、花冥、月謝
每一胎圓好裏總有缺陷孿生寄藏!
上帝給兀鷹以鐵翼、銳爪、鉤脗、深目
給常春藤以嬝娜、纏綿與執拗
給太陽一盞無盡燈
給蠅蛆蚤虱以繩繩的接力者
給山磊落、雲奧奇、雷剛果、蝴蝶溫馨與哀愁……
周夢蝶曾經想像自己在情場播下孽種:
二十年前我親手射出去的一枝孽箭
二十年後又冷颼颼地射回來了
──〈無題(七首)〉之(六)摘錄
他默默承受應得的懲罰,實際上是他在現實生活中一些小歉疚的擴張。
周夢蝶喜歡用典,尤其是用宗教典故。只要能夠替他說話,回教、基督教、佛教全都搬運到詩裡,從不做褒貶。
他善於用「慧觀」自我安慰,但是在內心深處,仍然充滿對生命無常的悲嘆,例如〈川端橋夜坐〉:
渾凝而囫圇的靜寂
給橋上來往如織劇喘急吼著的車群撞爛了
而橋下的水波依然流轉得很穩平──
(時間之神微笑著,正按著雙槳隨流盪漾開去
他全身墨黑,我辨認不清他的面目
隔岸星火寥落,髣髴是他哀倦諷刺的眼睛)
「什麼是我?
什麼是差別,我與這橋下的浮沫?」
「某年月日某某曾披戴一天風露於此悄然獨坐」
哦,誰能作證?除卻這無言的橋水?
而橋有一天會傾拆
水流悠悠,後者從不理會前者的幽咽……
〈索〉、〈讓〉、〈徘徊〉、〈在路上〉的想法也很類似,只是詩句比較溫和。
周夢蝶曾向余光中請益:「一首好的現代詩應該具備哪些特色?」
余光中回答:「美,加上力。」
當天晚上,周夢蝶就寫了〈第一班車〉:
乘坐著平地一聲雷
朝款擺在無盡遠處的地平線
無可奈何的美麗,不可抗拒的吸引進發。
三百六十五個二十四小時,好長的夜!
我的靈感的獵犬給囚錮得渾身癢癢的
渴熱得像觸嗅到火藥的烈酒的亞力山大。
大地蟄睡著,太陽宿醉未醒
看物色空濛,風影綽約掠窗而過
我有踏破洪荒、顧盼無儔恐龍的喜悅。
而我的軌跡,與我的跫音一般幽敻寥獨
我無暇返顧,也不需要休歇
狂想、寂寞,是我唯一的裹糧、喝采!
不,也許那比我起得更早的
啟明星,會以超特的友愛的關注
照亮我「為追尋而追尋」的追尋;
而在星光絢縵的崦嵫山下,我想
亞波羅與達奧尼蘇司正等待著
為我洗塵,為莊嚴的美的最後的狩獵祝飲……
哦,請勿嗤笑我眼是愛羅先珂,腳是拜倫
更不必絮絮為我宣講后羿的癡愚
夸父的狂妄、和奇慘的阿哈布與白鯨的命運
因為,我比你更知道──誰不知道?
在地平線之外,更有地平線
更有地平線,更在地平線之外之外……
當時,周夢蝶和兩位退役軍人在師範大學對面合租一間房子,三個人都在擺書攤。周夢蝶像康德一樣準時2,他每天搭早上第一班公車,從和平東路出發,到市中心去擺書攤,周夢蝶用有「力」詩句,呈現他每天搭「第一班車」規律生活底下的不安靜的「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