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右:藍星詩叢版本的《孤獨國》;圖左:領導出版社版本的《還魂草》(書封畫作為席德進的畫《詩人》,詩人在明星咖啡屋樓下擺書攤)(Image via goodreads.com)
周夢蝶在詩集《孤獨國》卷首引用奈都夫人(Sarojini Naidu)的「以詩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到了《還魂草》,他引用張愛玲《炎櫻語錄》:「每一隻蝴蝶,都是一朵花底鬼魂,回來尋訪它自己。」詩境從超越痛苦,到了超越生命大限的宇宙無限。
1959年某一天,在周夢蝶書攤旁邊販賣刀叉的呂品,忽然跑來對周夢蝶說:「六張犁公墓需要人看守,工作很簡單,只要晚上睡覺不關燈就成。一日三餐,我給你送來,每月還有一百五十塊零用錢。」還說服周夢蝶:「我覺得你很好靜,又喜歡讀書,真是再適合也沒有了。要不要明天一道去瞄瞄,住一夜試試看?」
第二天下午五點多,他們帶了水壺麵包,到了山上。山上孤零零的一,只有間房子。門前一眼望過去,荒塚纍纍,滿地衰草,高高低低不計其數的墓碑在暮色中兀立。
夜黑山幽,說靜卻不靜。門一關,風聲颼颼,彷彿不時會有人推門進來;又有野狼嚎叫,此起彼落,周夢蝶愣著眼睛,一邊默誦心經,一邊咀嚼八指頭陀「山鬼解談詩,虛窗生綠影」的句子3,直到天明。
後來當然是辭謝了守墓員的工作,但是,那一夜無眠、驚心動魄的特別經驗,詩思卻像火花一般迸發出來。
第二天中午回到臥龍街,在之後的兩三個星期內,陸陸續續寫成四首短詩──〈朝陽下〉、〈枕石〉(未收錄詩集)、〈守墓者〉(二首錄一)。
後來,周夢蝶在松山寺等公車時寫下的〈聞鐘〉、在仁愛路口風雨中瞻仰霸王椰子的幾首即興小品,由於與〈朝陽下〉、〈守墓者〉性質,所以合為一輯「山中拾掇」。
收錄於詩集《還魂草》「輯一:山中拾掇」的幾首詩以冥想成分居多,意境空靈,節奏輕快,此時作者處於「白菊花主義」創作階段。幾首詩當中,〈守墓者〉寫得最吃力也比較難理解:
是第幾次?我又在這兒植立!
在立過不知多少的昨日。
十二月。滿山草色青青。是什麼
綠了你底,也綠了我底眼睛?
幽禁一次春天,又釋放一次春天
如陰陽扇的開閤,這無名底鐵鎖!
你問我從何處來?太陽已沉西
星子們正向你底髮間汲水。
一莖搖曳承擔多少憂愁?風露裏
我最豔羨你那身斯巴達的金綠!
記否?我也是由同一乳穗恩養大的!
在地下,在我纍纍的斷顎與恥骨間
伴著無眠──伴著我底另一些「我」們
花魂與鳥魂,土撥鼠與蚯蚓們
在一起瞑默──直到我從醒中醒來
我又是一番綠!而你是我底綠底守護······
詩人想借由「守墓者」的話,闡釋莊子「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的人生觀。
詩的第一句:「是第幾次?我又在這兒植立!」,詩句中的「植」字點明了「守墓者」與「草」之間微妙、密不可分的關係──不是有人說過「人是一株茬弱而有思想的蘆葦」嗎?
第二段詩中的「十二月」與「滿山草色青青」對比,顯示「生滅中,自有不生滅者在」的至理。詩人接著問「是什麼?」「綠了你的,也綠了我的眼睛」,像是老子稱讚的「道」──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
第三段寫春去春來的自然生滅,是承上啟下的「小過場」。
第四段強調第二段的「主題」,「你問我從何處來?」的答案是:「太陽已沉西/星子們正向你的髮間汲水」──這是禪家旁敲側擊、無說而說的說法。
老子說「有無相生」,以「無」為「有」之前的代詞,佛教五家禪宗流派之一曹銘宗則是以「黑」來象徵。
「你問我從何處來?太陽已沉西/星子們正向你底髮間汲水。」,這段詩等於是說:我是從無、從黑中來;這裡的「黑」與「無」含藏「有與無之無」,超越「白與黑之黑」。
舊約聖經創世紀開篇就說:「太初之時(起初神創造諸天與地,而地變為荒廢空虛),淵面渾沌黑暗;神之靈,運行於其上。」創世紀的啟示可說與佛教、老子一個鼻孔出氣。
「是第幾次?我又在這兒植立!/在立過不知多少的昨日。」「十二月。滿山草色青青。是什麼/綠了你底,也綠了我底眼睛?」「幽禁一次春天,又釋放一次春天/如陰陽扇的開閤,這無名底鐵鎖!」「你問我從何處來?太陽已沉西/星子們正向你底髮間汲水。」這四段詩顯示「智」(智慧),接下來第五、六段顯示「信」(信念)與「悲」(悲憫)。
人生就像這滿山「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墓草一樣,人生下來,識字之後就有了憂患,但在生命底層迸發著永不屈服的意志力。類似的主題也出現在其他詩中,例如:〈匕首〉(二首)之二、〈九行〉:
〈匕首〉(二)
從天堂裏跳下來
抖一抖生了銹的手臂
插起雙翅
飛向十字街頭──
買一柄短劍
一張無絃琴
一罎埋著冬天裏的春天的酒
一把可以打開地獄門的鑰匙……
〈九行〉
你底影子是弓
你以自己拉響自己
拉得很滿,很滿。
每天有太陽從方搖落
一顆顆金紅的秋天之完成
於你風乾了的手中。
為甚麼不生出千手千眼來?
既然條有很多很多秋天
很多很多等待搖落的自己。
〈樹〉、〈十三月〉、〈逍遙遊〉等詩中也有一樣的主題。
曾有人說:「夢蝶是一個略帶悲劇意味的快樂人。」上面幾首詩的主題似乎映證了這句話的涵意。
回到〈守墓者〉最後一段詩句:
記否?我也是由同一乳穗恩養大的!
在地下,在我纍纍的斷顎與恥骨間
伴著無眠──伴著我底另一些「我」們
花魂與鳥魂,土撥鼠與蚯蚓們
在一起瞑默──直到我從醒中醒來
我又是一番綠!而你是我底綠底守護······
詩句「直到我從醒中醒來」,第一個「醒」字,是指我在「一靈不昧」的狀態,也就是我的靈魂不會消散,即使在生命結束的時刻,仍然有感知,不會在黑暗中迷茫,也就是在佛教「永遠清醒的人」的修行境界。
第二個「醒」字,指精神與肉體的「醒悟」,意思是說,到那個時候,曾為「守墓者」的「地下」的我,可能轉化為一莖墓草──「我又是一番綠」,青青的「現在」的你,變成了守墓者──所以,「你又是我底綠底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