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廣島原爆圓頂館(Image via Shutterstock.com)
文/華納.威爾斯(Warner Wells, M.D.)
廣島原爆劃定了一個新的時代,展現人類自我毀滅的技藝愈趨精進。二戰期間,德日兩國遭受地毯式轟炸,眾多城市被炸毀,但那是分段進行的毀滅,耗時數天或數週,所以城市居民可以趁機逃離或尋找掩蔽物。此外,死者或傷者至少知道自己是被有點熟悉的武器所害,因此不會惶惶不安。然而,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在一個晴朗明亮的廣島早晨,成千上萬民眾當場死亡,更多民眾重傷,二十五萬人的家園被摧毀,這些竟是一顆炸彈墜落後數秒內造成的結果。那天之後,核戰技術有了駭人的進展,人們意識到,對原子武器的縱容竟能永久損害人類這種生物的未來。廣島原爆讓人類面對了一個命運抉擇。
也許有一部分是基於這個原因,我才會在一九五○年應邀擔任原爆傷害調査委員會(Atomic Bomb Casualty Commission)的外科顧問,任職兩年半。該委員會在廣島與長崎運作,是為了找出這兩座城市在一九四五年遭受原子彈轟炸後,是否發生遞延效應。我多半不在委員會總部服務,而是在日本的醫院和診所工作,因而逐漸了解日本醫療專業並且心生敬佩,跟患者也熟稔起來。於是,我自然想知道人們在原子彈投放後的經歷,而且是把患者當成人看待,不是當成病例。
很巧,我有幸得知廣島通訊醫院的院長蜂谷醫生寫了日記,記錄他身為臥床患者時的經歷。也得知蜂谷醫生的幾位友人認為日記具有史料價值,說服他刊出,即使有些擔心可能要喚起痛苦的記憶,但日記最後還是刊出了。蜂谷醫生的日記連載於《通訊醫學》,這是一本小型的醫學期刊,在日本通訊院的醫療人員之間傳閱。
一九五一年早春,某個多雲、冷得刺骨的下午,我到廣島通訊醫院的會客室拜訪蜂谷醫生,我們喝著熱騰騰的綠茶,問他是否同意我仔細閱讀他的日記,以便譯成英文出版。蜂谷醫生親切答應,把他的原稿和醫學期刊的複印本都交給我處理。
忘了是在哪個時間點決定的,總之我開始監督翻譯工作並負責編輯事宜。我清楚知道這是很個人的責任。我讀不懂日文,只能完全仰賴字典與文法書,費力辛苦地工作。多虧了月藤春雄(英文名為尼爾[Neal Tsukifuji])醫生的協助,幫助我克服了這道難以跨越的障礙。月藤春雄是位傑出又年輕的日裔醫生,生於洛杉磯,在美國和日本接受教育,當年擔任我的助理與口譯員。我們在翌年的閒暇時間,比如週末、假期、晚間,把日文日記翻譯成簡單的英文。對於日記裡的詞彙、用語、句子的意義有任何疑問的話,我們都會請教蜂谷醫生,力求譯文準確無誤,同時保留日本慣用語。我們跟日記提到的許多人物見面談話,還跟蜂谷醫生一起造訪他描述過的所有地方。我努力重溫蜂谷醫生的經歷,這番努力很成功,我夢見轟炸的畫面,有時還會被嚇醒。
日文如同其他的東亞語言,當中蘊含的莊重、奧妙、美好,極難翻譯成英文。然而,確實做得到,小泉八雲撰寫的動人散文就是明證。也許是因為我選擇小泉八雲作為榜樣吧,所以我耗時三年修改及編輯原始的粗糙譯文,期許蜂谷醫生傳達的價值觀裡的平衡、樸實、品質,我都能一一保留下來。
我盡量把譯文中需要解釋的部分控制在必要程度。我使用註腳來說明專業醫療詞彙,把了解文本所需的背景資訊提供給讀者,偶爾為那些難以翻譯的日本詞彙提供近似義。在文本前面提供人物介紹,似乎頗有助益。我保留日本採用的公制測量單位,只把較長的距離改成英里,攝氏溫度則改成華氏。
除了月藤春雄醫生外,我還要感謝廣島的友人提供協助,我都會抓住機會祈願他們健康、順心、長壽。萬分感謝密西根大學地理學教授暨日本研究中心主任羅伯特.霍爾(Robert B. Hall)博士,在他的引介下,我初次體驗日本;霍爾對於人類及其在這世上的位置,提出明智的忠告與頗具遠見的思考模式,他帶來的幫助無可計量。亦要感謝羅伯特.沃德(Robert Ward)博士、約翰.霍爾(John Hall)博士、理查.貝爾茲列(Richard Beardsley)博士、米沙.提蒂耶夫(Mischa Titiev)博士、山極越海(Joseph Yamagiwa)博士、道格.艾爾(Dougal Eyre)博士,他們是密西根大學社會學、歷史學、人類學、日文、地理學的教師,也都隸屬於日本研究中心。如果世上所有大使都能達到他們的品質水準,那就再也不會爆發戰爭。
在此感謝原爆傷害調査委員會與美國科學研究院國家研究委員會(National Research Counci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Science)的眾多人員提供協助,特別感謝原爆傷害調査委員會的前任會長格蘭特.泰勒(Grant Taylor)博士和卡爾.泰斯莫(Col. Carl Tessmer)上校。
謝謝出版人暨醫學史與科學史權威亨利.舒曼(Henry Schuman)先生從一開始就為我提供協助、建言、鼓勵。還要感謝法蘭西絲.葛雷.巴頓(Frances Gray Patton)以感同身受的角度閱讀譯文初稿,還貼心地把我引薦給北卡羅萊納大學出版社(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的社長。我尤其感激出版社團隊,他們所給予的協助與建議已遠遠超出一般職責範圍,是實至名歸的合作夥伴。
在此也希望傳達謝意給我的祕書伊莉莎白.狄克森(Elizabeth Dickson)太太,她提供專業的速記協助。
在處理原稿時,我有幸向一位多才多藝的人尋求協助。她會拼出一個字、造出一句話,或重新打出一份更正的原稿。她從來不會忙到無法把她的洞見與判斷告訴我,從來不會因打理住家及照顧五個孩子而累到無法鼓勵我、無法確保我凌晨一點有一壺熱茶可喝。只是一句感謝,仍不足以表達我對她的謝意。
若這本日記有助於提醒大家記起當時情景,激起大家的想像,調整大家對戰爭(尤其是原子戰爭的恐怖)的想法,那麼我們所有人就會獲得難以計量的回報。畢竟,倘若我們無法活出自身的人性,我們就註定步上毀滅。

1945年,原子彈投下後的廣島(Image via Shutterstock.com)
文/蜂谷道彥
時刻尚早,清晨靜謐、暖和又美好。閃閃發亮的葉片反射著無雲的天空灑落的陽光,與我家院子裡的陰影形成宜人的對比。於此之際,我的視線穿越了一扇扇朝南大開的拉門,漫不經心往外凝視。
穿著內褲汗衫的我攤開四肢,躺在客廳地板上,疲憊不堪,因為我一夜沒睡,在醫院以民防隊員的身分值勤。
忽然間,一道強烈的閃光嚇了我一跳,隨即又是另一道閃光。人會把小事記得很牢,我清楚記得院子裡的一座石燈籠霎時亮了起來,我思忖著這團光芒究竟是來自鎂粉做的照明彈,還是一輛有軌電車駛過所散射的火花。
院子裡的陰影頓時消失不見,上一刻的景象如此明亮又晴朗,下一刻卻是黑暗又朦朧。塵土飛揚,我勉強才能看清那根支撐屋內一角的木柱,它已嚴重傾斜,屋頂危險下陷。
我出於本能動了起來,試圖逃離,但瓦礫和掉落的木材卻擋住去路。我小心翼翼慢慢往外走,終於走到緣廊,往下步入院子。我頓時虛弱至極,只好停下腳步,等體力恢復。我發現自己竟是赤身裸體,好奇怪!我身上的內褲汗衫哪裡去了?
發生什麼事?
我身體的整個右側都是刺傷,正在流血,大腿有一道嚴重的傷口,上面插著一塊大碎片,還有一股溫溫的東西流進我的嘴裡。我放輕動作去摸才發現,我的臉頰撕裂,下唇有道大裂口。我的頸部插著一大片玻璃,我不帶感情強行移除,沒有嚇得目瞪口呆,只是細看著那片玻璃和我那隻沾了血的手。
妻子呢?
我突然陷入驚慌,開始大喊妻子的名字:「八重子!八重子!你在哪?」
血湧了出來,我的頸動脈割傷了嗎?我會不會失血而死?驚恐不已又失去理性的我再度大聲呼喊:「是五百噸的炸彈!八重子,你在哪?五百噸的炸彈掉下來了!」
八重子抱著手肘,從曾經是我們家的廢墟裡現身。她受到驚嚇,臉色慘白,衣服被撕爛又沾染鮮血。見到了她,我才鬆一口氣。不再那麼驚慌後,我試著安撫她。
「我們會沒事的。」我叫嚷著:「只是要盡快離開這裡。」
她點點頭,我比了手勢,要她跟在我後面。
通往街道的捷徑要穿過隔壁房舍,於是我們穿了過去,跑步,踉蹡,跌倒,又跑起來,不久就被某個東西給絆倒,跌在街上。站起身子才發現,我是被某個男人的腦袋給絆倒。
「對不起!很對不起!」我歇斯底里哭了出來。
沒有回應。因為對方已經死了。那顆腦袋是某位年輕軍官的,他的身體被巨大的門壓扁。
我們佇立街邊,恐懼不安。對面一棟屋子接著傾斜,然後裂開,幾乎倒塌在我們腳邊。我們家也開始傾斜,一分鐘後跟著倒塌,化為塵土。其他建築物不是塌陷就是傾倒。火舌冒了出來,被狂風煽動而往外擴散。
這時我們才終於意識到,不能再待在街上了,於是往醫院走去。現在,我們沒有家了;我們還受傷了,需要治療;而且我的職責是要跟員工同進退。最後一個想法很不理性──我傷成這樣,還幫得了別人嗎?
我們開始往醫院前進,但走了二、三十步,卻不得不停下來。因為我呼吸急促,心臟劇烈跳動,雙腿又無力。而且我極度口渴,懇求八重子找水給我喝,但找不到。過了一會兒,我恢復一些體力,繼續行進。
我依然赤身裸體,雖然不覺得害羞,卻清楚知道「得體」二字已離我遠去,不由得心煩意亂起來。在街邊一個轉角附近,我們遇到一位士兵,無所事事站著,肩上掛著一條毛巾,我問他願不願意給我毛巾遮身體。他心甘情願交出毛巾,不發一語。沒多久,毛巾被我弄丟了,八重子於是脫下圍裙,綁在我的腰腹上。
我們前往醫院的速度無盡緩慢,最後我的兩條腿因血液乾涸而僵硬,再也撐不起我,體力甚至意志也都拋下了我。妻子的傷勢跟我差不多,但我叫她先走。她不贊成,卻別無選擇,只好一個人繼續前進,並設法找人回來幫我。
八重子望著我的臉好一會兒,然後不發一語地轉身,跑向醫院。她一度回頭揮手,但很快就消失在幽暗之中。天色昏暗,加上妻子離開,可怕的寂寞感壓倒了我。
我想我倒在路上時,整個人已經神智不清。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大腿上的血塊已經脫落,血又像泉水一樣從傷口湧出。我用一隻手壓住出血部位,沒多久血止住了,感覺好了些。
我還走得下去嗎?
我試過了。我的傷口、昏暗天色、前方的路,簡直是惡夢一場。我的動作從來沒這麼緩慢過,只有我的腦袋在高速運轉。
終於,我來到一個空闊之地,這裡原本的屋舍已被移除,做出了防火巷。靠著暗淡的光線,我認出前方是通訊局龐大水泥建築物的朦朧輪廓,後方是通訊醫院。我的精神為之一振,因為我知道現在會有人發現我;萬一我死了,至少會有人發現屍體。
我停下來休息,周遭逐漸清晰起來。眼前的人們形體模糊,有些人如同遊魂,其餘的人則彷彿處於疼痛之中,像稻草人那樣伸出手臂,前臂和手掌懸空。這些人的狀態讓我摸不著頭緒,後來我才頓悟—因為他們被燒傷了,伸出手臂才能避免焦爛的皮膚摩擦時的劇痛。一名裸女抱著裸嬰進入視野,我移開目光,也許他們剛才是在泡澡,但接著我看見一名裸男,這時我才想到,他們跟我一樣,都被某個怪異的東西奪走了衣物。一名老婦人躺在我附近,露出痛苦的表情卻一聲不響。確實,我看見的人都有個共同點──徹底的沉默。
能走的人,都朝著醫院的方向走。我等體力恢復之後,就加入了這列陰鬱的隊伍,終於抵達通訊局的大門。
熟悉的環境,熟悉的臉孔,有井口先生、吉廣先生,還有老友世良先生,他是事務長。他們趕忙過來幫我一把,一見到我受傷,開心的表情立刻轉為驚慌。我看到他們,實在太開心,無從體會他們的憂慮。
沒時間打招呼了。他們小心翼翼把我放到擔架上,抬著我進入通訊局大樓。我抱怨說我走得動,但他們毫不理會。之後,我才得知醫院人滿為患,不得不把通訊局當成急救醫院。科室和走廊都擠滿人,我認出很多人都是鄰居。在我看來,好像整個社區的人都在這裡了。
朋友們抬著我穿過一扇開啟的窗戶,進入清潔員工作室,這裡才剛轉為急救站。放眼望去凌亂不堪,灰泥掉落,家具損壞,牆壁龜裂,地板散落著殘骸,沉重的鋼製窗框扭曲變形,幾乎脫離原位。要在這種地方幫傷者包紮,實在不理想。
我大吃一驚,我的看護賀戶小姐、溝口先生、佐伯老太太竟然出現在這裡。賀戶小姐檢查我的傷口,不發一語。沒有任何人說話。我請他們給我一件汗衫和長褲,他們拿來給我,但還是沒人開口。大家怎麼這麼安靜?
賀戶小姐檢查完不久,我的胸腔彷彿有火在燒,她於是用碘塗抹我的傷口。即使我痛得不斷哀求,她也沒停手。我別無選擇,只能繼續忍受碘帶來的疼痛。我望向窗外,努力轉移注意力。
通訊醫院就在正對面,部分屋頂和三樓的日光房清晰可見。我抬頭望去,觸目所及讓我頓時忘掉傷口的刺痛—日光房的窗戶不斷冒出熊熊濃煙,醫院失火了!
「失火了!」我大喊:「失火了!失火了!醫院失火了!」
朋友們都抬頭望過去。沒錯,醫院失火了!
警報響起,四面八方的人們接續大喊。事務長世良先生的高音特別突出,他的聲音好像是我那天聽到的第一個人聲。不尋常的寂靜就此結束,我們的小小世界陷入一片混亂。
我記得兒科主任笹田醫生進來努力安撫我,但現場一片嘈雜,我幾乎聽不到他說什麼。我聽到檜井醫生的聲音,接著是小山醫生。兩人都大聲下令,叫所有人員立刻撤離。他們的呼喊魄力十足,彷彿光憑聲音的力道,就能讓那些慢吞吞的人加快腳步。
醫院冒出的火焰往上竄升,照亮天空。眼看通訊局很快就會被波及,世良先生於是下令撤離。我的擔架被移到後院,放在一株老櫻樹下。其他患者若不是自行蹣跚進入院子,就是被抬進來。很快這裡就擠滿了人,只有傷勢最重的患者才能躺下。無人開口說話,眾人不安、痛苦、緊張、害怕,等待著下一步。壓抑的窸窣聲,緩和了不詳的寂靜。
天空被黑色的煙霧與灼熱的火星填滿。火焰竄升,在高溫推動下,上升氣流變得異常強勁,一片片鋅皮屋頂被猛力掀起拋飛,快速旋轉,低鳴作響,往各個方向飛去。一塊塊燃燒的木頭宛如火紅的燕子,往上直竄,又向下墜落。我努力撲滅火勢時,一塊炙熱的炭燙到我的腳踝。我不能待在這裡,以免被活活燒死。
通訊局開始燒了起來,一扇扇窗戶化為一格格火框,最後整棟建築成為劈啪聲和嘶嘶聲四起的地獄火海。
灼熱的風在我們周遭不斷怒吼,把塵土灰燼都煽進眼與鼻。我們的口腔乾燥不已,刺鼻的濃煙灌進肺裡,把喉嚨燻得灼痛乾澀,失控地咳了起來。我們原本可以往後退,但後方的一群木製棚屋如火種開始燃燒。
最後我們實在受不了高溫,只能放棄院子。逃得了的人就逃,逃不了就死。我原本會死在這裡,還好我的摯友再度前來援救,把我的擔架抬到通訊局另一側的大門。
大門這裡已經聚集一小群人,而我就是在此處找到妻子。笹田醫生與賀戶小姐加入我們。
狂風煽動烈焰,建築物一棟接一棟陷入火海,沒多久我們就被包圍了。我們在通訊局前方據守的區域,在火焰沙漠之中宛如綠洲。隨著火焰逐漸逼近,高溫變得愈發逼人。要不是我們這群人當中有人處變不驚,使用消防水帶裡的水淋溼我們,那麼很可能所有人都難逃一死。
但我被淋得太溼了,所以即使這裡很熱,我卻開始發抖,心臟劇烈跳動,周邊一切開始旋轉,最後我前方的所有東西都變得模模糊糊。
「好痛苦。」我以微弱的聲音喃喃自語道:「我受夠了。」
我聽到人聲,起初像是從遠方傳來,最後聲音大得彷彿就在近處。我睜開眼,笹田醫生正在用手測量我的脈搏。發生什麼事?賀戶小姐幫我注射,我的體力逐漸恢復。我剛才一定是昏倒了。
巨大的雨滴開始落下。有些人以為雷雨將至,會把火勢撲滅,但雨勢反覆無常,先下了一些,又下了一些,而這些就是全部了。
通訊局一樓現在已陷入熊熊火海,火焰快速往大門附近、我們的小綠洲擴散。那時我難以掌握情況,遑論採取行動。
鐵窗在大火下鬆脫,砸到我們後方的地面。一團火球從旁呼嘯而過,我的衣服因此燒了起來。他們再度用水把我淋溼,此後我就不太清楚情況了。
我因為疼,所以確實記得檜井醫生。因為當時他用力拉我的腳,我覺得很痛。我記得自己被移動,確切地說是被拖行。我集中全副心力,對抗被迫承受的折磨。
我接著記起的是一處開放區域。想必火勢有所減弱。我活了下來,朋友們再次成功救我一命。
一顆腦袋從防空洞裡冒了出來,我聽到那個明顯是佐伯老太太的聲音說:「醫生,振作起來!一切都會沒事的。北邊已經燒光,不用擔心還有什麼東西會被燒掉了。」
佐伯老太太安撫我的樣子,好像我是她兒子似的。確實,她說的沒錯,廣島市北側全被燒光了。天色依舊昏暗不明,這時到底是傍晚還是中午,我分不清楚,也許是隔天了。時間已失去意義。我所經歷的,彷彿只發生在一瞬間,又像是在漫長的永恆裡度過。
煙霧仍從醫院二樓冒出,但火已不再延燒。我心想,這是因為沒有東西可以燒了吧。但我後來得知,醫院一樓逃過毀滅一劫,主要是小山醫生與檜井醫生勇敢又努力的功勞。
街頭空無一人,唯有死者在場。有些死者貌似在全力逃離時被死神給凍住;有些死者四肢攤開躺臥,好像有某個巨人把他們從高處拋下,墜地而亡。
廣島再也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大片被燒盡的草原。由東到西,一切都被摧毀。遠山似乎比我記得的更近了,牛田的丘陵與饒津的森林在煙霾之中若隱若現,彷彿臉上的鼻與眼。屋舍盡皆消失,廣島變得好小。
風起了變化,煙霧再度讓天空暗了下來。
忽然間,我聽到有人大喊:「飛機!敵機!」
都已經發生這種事了,敵機還會來嗎?還有什麼可以轟炸?我聽到某個熟悉的人名,思緒就此中斷。
某位護理師喊了勝部醫生。
「是勝部醫生!是他!」佐伯老太太叫嚷著,語氣歡欣。「勝部醫生來了!」
真的是勝部醫生,我們通訊醫院的外科主任。但他好像沒發現我們,匆匆經過,直衝醫院。敵機的事被我們拋在腦後,我們非常高興勝部醫生活著回歸。
我還沒來得及反對,朋友們就把我往醫院方向抬去。雖然距離醫院只有短短一百公尺,卻已讓我的心臟劇烈跳動、噁心頭暈。
我仍記得我的臉和嘴唇被縫合時,我身體底下的桌子有多硬,我有多痛。但我卻完全想不起來,入夜前勝部醫生其實幫我縫合了其餘四十多處傷口。
他們把我移到隔壁房間,我記得自己感到放鬆,睏倦不已。太陽西落,天空染上暗紅色。這個燃燒中的城市,把天堂都烤焦了。我凝視著天空,直至睡意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