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夢蝶1959年至1980年在明星咖啡館騎樓擺書攤(Image via zh.wikipedia.org)
在武昌街就近的小巷子裡,有一間小閣樓,是達鴻茶莊儲放茶葉的所在,茶葉一大袋一大袋堆積著,滿室乾茶的氣味。
叩門而入,環視四周,靠後的一面牆,錯錯落落塞滿他的新書舊書;新書是要賣的,舊書裡有一大部分是佛學書,較醒目的是上端的一套《指月錄》,其他還有《楞嚴經》、《華嚴經》等等。
「好香!聞起這種味道,使人都渴起來了。」
「我給你倒茶,你坐。」他一手拿起熱水瓶,說:「我反而是不喝茶,真是暴殄天物。」
「你是入室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說著主客都笑起來了。
你道他說的「他」是誰?他就是白天在武昌街一段五號達鴻茶莊門口賣書,晚上替該茶莊「看家」,不賣書不看家的時候,就到這間小閣樓看看書,寫寫信,休息休息的周夢蝶先生。
夢蝶先生,河南人,1920年(民國九年)1。著作有詩集《孤獨國》(1959年4月出版),《還魂草》(文星叢刊第一六三種,1965年7月初版)等。
周先生一生與書本結下不解之緣。除了學生時代當然以讀書為專業之外,退伍之後,先是作書店的夥計,再是「打游擊」,擺地攤賣書──一直到有固定攤位,有書架子,有正式營業執照的今天,幾乎是終身以書為伴了。所以周先生雖然是大名鼎鼎的詩人,但是我卻願於詩人的尊崇之外,另以「書人」名之,並就周先生與書結緣的因由整理了這篇答問錄:
問:您小時候唸的是私塾?
答:唸過四、五年。我是「遺腹子」。父親先我四個月過世,母親接受老一輩的親友勸告,決定先讓我唸幾年私塾,打一點底子,再受新式學校教育。
問:私塾裡讀哪些書?
答:開始時讀《三字經》、《龍文鞭影》這一類的啟蒙書。「龍文鞭影」四字一句,押韻,所以唸起來順口,我還記得其中兩句:「堯眉八彩,舜目重瞳。」
問:「堯眉八彩」?好有意思。
答:「沒有意思!那時候讀書,光要背,意思又不懂,很乏味。等後來慢慢懂得句子的意思了,才真正喜歡讀書。私塾讀了好幾年,《論語》、《孟子》、《大學》、《中庸》,都能從頭背到尾;《古文觀止》,也讀過很多篇。
問:您文言的底子一定很好。
答:不敢那樣說。但我自初中一年起,寫信,寫日記,都使用文言,尤其幾本日記,全是用毛筆寫的蠅頭小楷。
問:初中這時候讀了什麼書?
答:記得有一段時期愛讀蘇曼殊的小說,像《斷鴻零雁記》。但他的小說,遠不及他的詩和書札。當時耳濡目染,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不但寫的東西像他,思想也受他影響。
問:他的風格怎樣?
答:我想,詩可以用四個字形容──淒艷輕清。
問:現在很少人小孩時就能寫信用文言了,前兩天在書攤上看到一本《秋水軒尺牘》······
答:不好。那種信,不過堆砌詞藻,沒有個性,任何人可以套用。
問:初中還讀些什麼其他的書?
答:這時候讀過《昭明文選》、《十八家詩鈔》、《水滸傳》、《紅樓夢》、《聊齋志異》《南唐二主詞》等等。
問:這些中國的小說巨構您最喜歡哪一本?
答:《紅樓夢》,我讀得非常仔細。
問:聽說你愛讀佛,你最初讀的是哪幾本?
答:最先讀的一本是《六祖壇經》。之後又讀過《維摩詰經》、《金剛經》、《楞嚴經》等。
指月錄,又稱水月齋指月錄,佛教禪宗著名典籍,明瞿汝稷集(Image via loc.gov.com)
問:現在看的呢?
答:八十卷,四十卷《華嚴經》已各讀二過;現讀《指月錄》第四遍。
問:最初寫詩是受誰的影響?
答:我外祖父是貢生秀才,大舅三舅也都是讀書人。幼年我母親背著我,常一邊教我唸詩:「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這大約是我初初接觸到舊詩音樂美的邊緣吧。但在當時,倒確乎有一些些「受洗」的味兒了。
問:寫現代詩呢?
答:我早期的現代詩習作,受余光中先生影響最大。他每每能指出我詩中的某些缺點,因他對中英文學理論懂得最多,兼又吐屬優雅,有時一言半語,都能令人疑霧頓開,終身受用不盡。
問:那時你喜歡讀誰的詩集?
答:瘂弦、商禽、林泠、愁予、黃用等。
問:如果只能選一個,李白和杜甫,你比較喜歡哪一個?
答:我選杜甫。
問:文章風格和人格有沒有必然關係?
答:應該有吧?胡蘭成寫過一句話,我很喜歡。他說:「好文章必是他的人比他的文章更好。」
對照年代,周夢蝶當初看的《秋天裡的春天》譯本,應是由巴金翻譯的版本(圖片及譯本版本來源:翻譯偵探事務所,https://tysharon.blogspot.com/)。由左到右依序是:1946年開明譯本、1969年開山版本、1978年河瑞版本)
問:那麼好作品······
答:我個人比較偏愛兼有哲理與詩意的文學作品,像《小王子》。
問:像這一類的小說還有哪些?
答:像顧一樵譯挪威小說哈姆生(今譯:克努特.漢姆生〔Knut Hamsun, 1859-1952〕)著的《牧羊神》;還有匈牙利小說家尤利.巴基寫的《秋天裡的春天》(忘其譯者)等等,都是不厭百回讀的文學瑰寶。
問:通常你一首詩寫多少時間?像上次登在《聯副》那首〈十三朵白菊花〉,寫了多久?
答:寫了近兩個月。最近一首三十三行,寫三個月。
問:想不到要這麼久。讀的時候,感覺像靈感一閃時馬上寫出來的,看上去意象很完整。
答:我常常是一天寫一點,就像上帝造人一樣,先慢慢作好他的身軀、手、腳,等全作好拼好了,最後向他吹一口氣──這「人」就造成了。一篇作品,寫的過程雖然長,但呈現出來,要給人「一氣呵成」的感覺。這,當然不是人人都這樣。很多人讀東西很快,寫得也快。我是屬於「蝸牛派」,是「爬格子」的同行中爬得最慢的。
周先生有句口頭禪:「吃什麼桑葉,結什麼繭。」從他今天寫出來的東西,再回頭看看他讀過的那些書,我們彷彿可以稍稍知道:周夢蝶之所以為周夢蝶之一斑了。
先生年事漸高,閱歷愈多,對人情世態之體悟與觀照,也日益深刻細微,在未來的歲月中,想必會有更多、更好、能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新作絡繹問世吧?果爾,我們就有眼福了。我期待著,向日葵似的仰著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