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文‧撒爾柏格(Irving Thalberg)與妻子合照(照片攝於1929年)。費滋傑羅以米高梅電影公司的電影製片人歐文‧撒爾柏格(Irving Thalberg),作為本作主角蒙羅‧斯塔爾的角色原型(Image via britannica.com)

 

從片場餐廳離開時,斯塔爾看到有隻手從敞篷車裡伸出來,向他揮動。依據後座露出的頭顱,他認出是那個年輕演員和其女友。他目送他們消失在大門外,融入夏日暮色。他已經一點一點地失去對這類事物的感受,彷彿米娜帶走了他內心對這些事情的感動,先是對光彩美麗的感受消退,接著連感受內心哀傷的餘裕也失去。基於他總是幼稚地將米娜與天堂作聯想,回到辦公室後,他今年第一次下令取出敞篷車,轎車只會讓他想到開會跟疲憊的睡眠。

離開片場時,他還在緊張,幸好敞篷車能讓夏夜貼近,他開始注意到夜色,月亮低懸在大道盡頭,帶來一種美好的幻象──彷彿每晚、每年都是不同的月亮。米娜去世至今,好萊塢才終於有了其他光芒:那光芒出現在露天市集裡,透過檸檬、葡萄柚和青蘋果的微光,斜映在街道上。前方路口有輛車的停車燈閃爍著紫光,另一個路口又出現閃爍的光,到處都有探照燈照射天空。在一個空曠的角落,兩個人影正毫無意義地在空中移動一個發光的鼓。

雜貨店的糖果櫃檯旁站著一名女子,個子很高,幾乎和斯塔爾一般,顯然這個場面對她來說有點尷尬,要不是斯塔爾看上去體貼又禮貌,她可能根本不會來。他們互相問好,然後就沒再說話,目光也幾乎沒有交集,只是一起走了出去──走到路邊前,斯塔爾已經明白,她不過就是個普通美國女子,完全沒有米娜的那種美麗。

「我們要去哪裡?」她問,「我以為會有司機。沒關係──我是個很不錯的拳擊手。」

「拳擊手?」

「這樣說好像不太禮貌。」她勉強露出笑容,「不過我聽說你們這些人很可怕。」

一開始斯塔爾還對於被歸類為「可怕」感到好笑──突然間,他覺得不好笑了。

「你為什麼要見我?」她邊問邊坐進車裡。

斯塔爾站在原地,瞬間很想讓她立刻下車離開,但她已經自在地坐進車裡,這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糟糕局面──他咬咬牙,繞到另一邊上車。街燈灑在她的臉上,她看上去跟昨晚那個女孩很不同,他看不出這張臉與米娜有任何相似之處。

「我送你回家吧,」他說,「你住在哪裡?」

「送我回家?」她有點驚訝。「我不趕時間──如果我冒犯了你,很抱歉。」

「沒有。謝謝你能來。是我的錯,把你誤認成某個認識的人,當時光線很暗,探照燈又刺著我的眼睛。」

她感覺被怪罪了──怪她不像另一個人。

「原來只是這樣!」她說,「真有意思。」

接著兩人陷入短暫沉默。

「你就是米娜.戴維斯的丈夫,對嗎?」她突然警覺地問,「對不起,提起這事可能不太合適。」

他盡可能開得快點,但又不想顯得太刻意。

「我和米娜.戴維斯是完全不同的類型,」她說,「──如果你誤以為我是她的話,也許你想找的是跟我一起去的那個女孩,她比我更像米娜.戴維斯。」

此時他已經不在意了,他只想盡快結束,然後把這一切拋諸腦後。

「可能是她嗎?」她問,「她就住在我隔壁。」

「不可能,」他說,「我記得銀腰帶。」

「那的確是我。」

他們朝著日落大道的西北方駛去,沿著蜿蜒的小路爬上山谷,亮起燈的平房一棟接一棟,驅動兩人的電流滲入夜晚的空氣中,化作收音機的回響。

「你看到那盞最高的燈了嗎──凱斯琳就住在那裡。我住山頂的另一邊。」

片刻後,她說:「在這裡停吧。」

「你不是說在山頂?」

「我想先在凱斯琳家停一下。」

「恐怕──」

「我想下車。」她不耐煩地說。

斯塔爾跟著她下了車。她朝向一棟幾乎被柳樹遮蔽的小房子走去,他跟著她走到台階上。她按了門鈴後,轉身道晚安。

「對不起,讓你失望了。」她說。

現在換他感到抱歉──也對他們倆感到遺憾。

「是我的錯。晚安。」

門開了一道縫,透出一線光亮,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問:「是誰?」斯塔爾抬頭看去。

她就站在那裡──面容、身形和笑容映襯著室內的燈光,那是米娜的臉──帶著奇特光芒的肌膚,彷彿被磷光觸碰過;嘴角那溫暖的弧線,真誠無私──還有那迷人的歡愉感,令一代人著迷。

他的心瞬間跳動起來,就像昨晚一樣,但這次感覺沒有消失,這為他帶來巨大的寬慰。

「喔,艾德娜,你不能進來,」女孩說,「我剛打掃過,屋裡都是氨水味。」

艾德娜大笑,聲音大膽而響亮,「我認為他想見你,凱斯琳。」

斯塔爾的目光與凱斯琳交會,他們看著彼此,這一瞬間的交流勝過任何擁抱,比任何呼喚都更迫切。

「他給我打了電話,」艾德娜說,「因為他以為──」

斯塔爾打斷了她,向前走入燈光中。

「昨晚我在片場對你們有點失禮。」

他真正想說的話無法用言語表達,凱斯琳的目光毫不退縮地看著他。此刻,生命在他們之間熾烈綻放──艾德娜變得遙遠,隱沒於黑暗中。

「你並沒有失禮。」凱斯琳說。一陣涼風吹動她額前的棕色捲髮。「是我們不該闖進去。」

「我想讓你們,」斯塔爾說,「來片場參觀。」

「你是誰?片場的重要人物嗎?」

「他是米娜.戴維斯的丈夫,是個製片人,」艾德娜插嘴,像在開玩笑地說:「──接下來這句話可不是他告訴我的。但我覺得他喜歡你。」

「住口,艾德娜。」凱斯琳冷冷地說。

艾德娜意識到自己說多了,於是她說:「我們再打電話好嗎?」便邁步離去,但她已經帶上了他們倆的祕密──她在黑暗中看見了火花。

「我記得你,」凱斯琳對斯塔爾說,「是你把我們從大水中救出來。」

接下來呢?另一個女人一離開就凸顯了她的缺席。他們兩人孤立無援,先前的交流將他們的處境變得岌岌可危。他們似乎沒有立足之地。他的世界彷彿正在遠去──而她除了那座神像的頭和半開的門之外,似乎沒有自己的世界。

「你是愛爾蘭人?」他試圖為她建立一個世界。

她點了點頭。

「我在倫敦住了很久──我以為外人看不出來。」

一輛巴士的綠色大燈在黑暗中飛馳而過,他們沉默下來,直到巴士開遠。

「你朋友艾德娜好像不喜歡我,」斯塔爾說,「我猜想是因為我是製片人。」

「她也剛到這裡。她那個人沒心機,我理當不必畏懼你。」

她注視著他的臉,覺得他看上去很疲憊──就像所有人認為的──但很快地她就忘了,只覺得他像涼夜裡燃燒的火盆般炙熱。

「我想女孩們都會圍著你,希望你將她們送上大銀幕。」

「她們最後都會放棄。」他說。

這是個謙虛的說法──那些女孩仍然徘徊在門外,只是等得太久以至於她們的喧鬧聲已經跟街上的車流噪音混為一體。他的地位依然高於國王,國王只能冊封一個皇后,而斯塔爾,至少對她們來說,可以打造許多明星。

「這會讓你變得玩世不恭,」她說,「你不會是想讓我進電影圈吧?」

「沒有。」

「那就好。我不是演員。在倫敦時有個男人到麗池飯店來找我,說要讓我試鏡,我考慮了一會兒,最終沒去。」

他們幾乎一動沒動地站著,彷彿下一刻他就會離開,而她會回屋。斯塔爾突然笑了。

「我覺得自己現在像個推銷員,還用腳卡住你家門縫。」

她也笑了。

「很抱歉我不能邀你進屋。要不要我去拿件外套,我們到外面坐?」

「不用。」他也不明白為什麼他覺得該走了。也許他會再見到她──也許不會。這種狀態最好不過。

「你會來片場嗎?」他問,「我不一定能陪你四處參觀,但你如果來一定要通知我。」

她眉頭微微一皺,臉上浮現一絲陰影。

「我不確定,」她說,「不過還是很謝謝你。」

他知道她不會來。出於某種理由,她會從他身邊悄然溜走。他們都知道這一刻已經結束,他必須離開。即使他原本就不抱著任何目的前來,但這樣的結束讓人空虛。他甚至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不知道她的名字,但現在問這些似乎並不合適。

她陪他走到車旁,她的光彩和待發掘的新鮮感縈繞著他;離開陰暗處後,他們之間隔了一英呎的月光。

「就這樣結束了嗎?」他脫口而出。

他在她臉上看到歉意,但嘴角有一絲微妙的抽動,那笑容流露出隱密的意味,彷彿一道通向禁忌之地的簾子短暫地落下又掀開。

「希望我們能再見面。」像是種正式宣布,她這麼說。

「如果見不到,我會很遺憾。」

片刻之間,兩人的距離似乎拉遠了。直到他的車在下一個路口掉頭時,她還站在原地,他向她揮手後駛離,心中一陣興奮愉快。他為這世間仍有不是在選角部門擔任評審而看到的美麗感到高興。

回到家後,管家用俄式茶具為他泡茶,他卻有種奇異的孤獨感。這是舊日的傷痛重現,沉重而甜美。他拿起兩部待審的劇本,這是他晚上的任務──很快地,他會將那一行行文字的畫面想像出來。他停了一會兒,想著米娜,並在心裡對她說這真的沒什麼,世上沒有人能像她那樣。他感到抱歉。

 

(以上摘自史考特.費滋傑羅《最後的影壇大亨》,新經典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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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滋傑羅的最後未完稿,揭開美國影視產業最真實的一面(新經典文化,202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