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龍柏枝葉乾枯,令人不捨(圖片來源:麥田出版)
在台灣,大部分的日子我奔走於北部與嘉義之間,處理一棵又一棵垂危的樹木,為它們尋回生命的可能。某次,我受高雄佛光山的委託,前往寺院搶救數棵重要的老樹。也因此,有幸在佛光山靜謐的寺院中短暫下榻幾日。
那幾天,救治的工作一刻不得鬆懈。某日,助理轉發給我一封信。信中,是一位義工懇切的求助──他在一處宮廟擔任志工,眼見廟中的一棵龍柏逐漸枯死,束手無策,只能寫信求援。然而,那段期間正值佛光山搶救工作如火如荼展開,連安排一場現地會勘都困難萬分。儘管如此,這位義工並未放棄。他一次又一次寫信請託,每封信都帶著對那棵龍柏的牽掛。
這一天,佛光山的搶救作業意外地提前結束,助理告知我,三個月前曾經處理的一處寺院就在不遠處,建議利用這段空檔前往回診。我們出發了。途中,經過一間宮廟,窗外一瞥的風景,並未引起特別注意。那一晚,回到佛光山的寺院,我做了一個奇特的夢──夢裡,一棵巨大的樟樹佇立眼前,它開口對我說話:「我被花台困住了,我是老樹了,這樣的空間實在太擁擠,快撐不下去了······」我從夢中驚醒,內心震動不已。隔天一早,我望著助理說:「昨晚有棵大樟樹向我求救。這段時間若有人聯繫求助,請特別留意是否與樟樹有關。」
我們花了大量心力完成佛光山的任務,隨即北上。十天後,計畫南下台南執行另一場救治。就在此時,助理也終於按捺不住接連來信的懇求,建議我們提前出發,順道前往那位義工所在的宮廟。抵達現場時,眼前的景象令人動容──一棵老龍柏佇立在宮廟中庭,滿頭枯黃。周遭圍繞著老老少少的村民,滿懷期待等候我們的到來。我走近那棵龍柏,看著它斑駁乾枯的枝葉,心頭一緊,不禁輕輕搖頭:太遲了。幾位廟方人員和在地耆老急忙上前,滿眼懇求地說:「老師,求求你救救我們的龍柏吧,我們真的無法接受它就這樣死去······」我沉聲回應:「它幾乎已枯黃,僅存一絲氣息。即使強行救治,結果恐怕也難以挽回,而這其中的花費······可能會超出你們所能承擔。我們的團隊這三天也已排滿了台南的行程,實在難以抽身。」說到這裡,幾位老人眼中泛起淚光。他們低頭自責地說:「其實,是我們自己害了它······這棵龍柏長在一口井旁邊,地下水位高。遇到大雨,如果沒即時抽水,它就會泡在水裡。這次下了好多天的雨,我們沒來得及處理,才讓它撐不住······」話說到這裡,四周空氣彷彿凝結。村民們靜靜圍繞著老龍柏,只是用眼神不斷傳遞那份哀傷與希望,像是祈求著一線轉機。即使我尚未鬆口允諾,他們仍緊緊守著,不肯離去。他們不是不懂現實,而是不願放棄那份對老樹的情感與信念──彷彿,期待著一絲希望。
就在那時,我的目光不經意地望向廟旁另一側,隱約間,看見了一棵巨大而靜默的老樟樹。像是被某種力量牽引,我緩緩走近它。當我站在它面前,心頭驟然一震──我幾乎說不出話來。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眼前的這棵老樟樹,竟與我數日前在佛光山寺院夢中所見的一模一樣──枝幹龐大、卻被花台牢牢箝制,根系無法舒展、空間逼仄、生命被擠壓得幾乎無法呼吸。我記得夢中的它哀求著:「我是老樹了,這樣的空間太擁擠,我快活不下去了······」我不禁退了幾步,再次端詳它整體的樹型與周遭的環境。然後,在一個不自覺的瞬間,我竟脫口而出:「就是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轉身向一旁的村民說道:「這棵樟樹······它不久前來找過我。」語畢,四周一片寂靜,眾人面面相覷。這時,助理輕聲在我耳邊提醒:「老師······那天從佛光山下山後,我們的確有經過這間宮廟。只是您那時並未特別留意······」我沉默了。夢境與現實,就這樣奇妙地交織在一起。這份連結太過清晰,清晰得讓我無法否認。我再一次望向那棵老樟樹,我明白,它並非為了自己而呼喚,而是替它的老朋友、那棵生命僅存一線氣息的龍柏發聲──因為,那棵龍柏或許早已虛弱得,連開口求救的力氣都沒有了。那一刻,我心底泛起深深的敬意與不捨。原來,在這片土地上,不只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連結深厚,就連樹與樹,也有著那麼深刻的守望與牽絆。
面對眼前這棵命懸一線的老龍柏,村民們的祈求如潮水般湧現。他們不是強求奇蹟,只是懇求哪怕是一絲希望──只要還有一點點可能,他們願意傾盡所有努力。我沉默了一會兒,思緒如風翻湧。心中浮現一個念頭:既然這棵樹承載著大家的記憶與情感,那麼,再難,我們也要試著一搏。這不僅僅是搶救一棵樹,更是回應一群人對老樹的深情守護。我轉向助理交代:「儘快把台南剩餘的土壤資材整備好,部分多出的材料就直接調撥過來。」然後,我轉身對村民們說:「很抱歉,我們無法立刻進行救治,只能等台南的工作告一段落後再趕來,可能會是晚上八點之後,不排除會一直做到深夜······」話音剛落,眼前一片寂靜,接著村民們齊聲一鞠躬,彷彿將所有的感激都傾注於無聲之中。那一刻,我知道,我們已經與這棵老龍柏和這片土地,悄悄繫上了一條無形的情感絲線。
隔天傍晚六點,台南的救治工作剛告一段落,團隊便馬不停蹄地趕往龍柏所在地。當我們抵達時,現場早已燈火通明,村民們如同迎接一場儀式般,靜靜地等候著。他們準備的不只是協助與熱忱,更是一份堅定的信念。夜色漸濃,我們迅速投入工作,開始清除所有已發爛的根系。儘管我們怎麼探查,也無法確認是否仍有活根尚存──這棵龍柏的情況,發臭腐爛的根系要比我們預想的還要嚴峻。但即便如此,我們沒有一絲退卻,只能在黑夜裡一點一滴地為它重建生根的希望。
在我們埋頭處理的同時,村民與在地耆老始終守候在旁。有人幫忙清運廢土,有人遞上工具,即使只是打著燈照明,也從不離場。他們的眼神中沒有聲音,但有一種近乎虔誠的守候。當我們終於完成救治的所有步驟,收拾工具時,才驚覺時間已悄然步入深夜。這是一場與時間的競速,更是一場與生命的賭注。離開前,村民再次和我們鞠躬道謝,那份情感不需多言,已深植於心。只是,在這一場救治的背後,我的心中早已有了另一個更深的計畫。
結束那一夜的深夜救治後,我回到住所,內心久久無法平靜。翌日一早,我便提筆寫下了一封信,一封預計在這棵老龍柏枯死後,向村民們公開的信。
這封信中,我寫下:「老龍柏,在你們滿滿的愛與守護之下,已傾盡最後一絲氣力,奮力一搏,不留遺憾。請大家放心,它並不孤單。同時,我也真心希望,村民們能慢慢接受老龍柏即將離開的事實。它的離去,並不是結束,而是另一段傳承的開始。為了延續這份深情與牽掛,我也悄悄地開始尋找下一棵龍柏,一棵能承載記憶、延續情感的新生命。願你們對老龍柏的那份愛,不止於此,而是能夠延續在未來的日子裡,繼續陪伴這塊土地。」
然而,我心中清楚,這場救治僅僅是為它延續最後的一段旅程──或許是十天,也或許,至多十四天。在村民一聲聲懇求中,我動搖了。即便知道這是無法逆轉的局面,我仍選擇回應那份「對樹的愛」──哪怕只是給予最後的一絲希望,也要讓這份愛有一個交代。我提出自費提供救治所需的材料,只為了讓村民心無芥蒂、毫無負擔。說到底,我不希望在結果難以預料的情況下,還留下任何因金錢而生的怨言。這麼多年走過無數救治現場,我太明白──當救治的費用與樹木恢復的速度不成正比時,往往會冒出那麼一點點的遺憾與抱怨。這一次,我想將這樣的可能降到最低。既然這是村民的老朋友,就讓我們無條件地去愛它、送它一程。然而同時,我默默地聯繫了業界的朋友們,開始尋覓一棵新的龍柏──一棵能夠延續這片土地精神的新生命。當時機成熟,這棵新龍柏將接下前人的記憶與重量,在這塊土地上再次扎根、挺立,迎接下一個百年。
原本的老龍柏,每逢大雨總是一場嚴峻的考驗。根據廟方描述,他們多年來安排志工,只要大雨連續數日,便定時抽水,避免根系長期浸泡。然而,種植時若未能真正考慮「適地適木」,即使再細心的照料,也可能敵不過環境的挑戰。龍柏屬於淺根性樹種,不僅抗風能力較弱,在強風地區時常見其傾斜;再者,根系密集,若遇連日豪雨導致積水、腐爛,將無法啟動養分運作,終至黃化或枯損。
這棵老龍柏,在廟方多年悉心守護下,長久陪伴著地方信仰與記憶,卻因一次抽水的疏失,讓它深受重創,回天乏術。這樣的遺憾,對村民而言,是一份沉重的心結。失去老龍柏的日子裡,當收到業界朋友無償捐贈龍柏的消息,廟方立即安排前往選苗。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在眾多樹苗中,他們挑中了一棵外型神似舊龍柏的樹,彷彿老友再現。然而,新龍柏若再種回原址,又將再次面對同樣的環境挑戰。未解的排水問題,加上當時正值南部酷熱的盛夏,移植風險高,稍有不慎即可能再度損傷。為此,廟方集結地方志工與信徒們,展開全新的守護行動。
志工們合力完成圍繞著新生龍柏的竹籬(圖片來源:麥田出版)
那日一早,鄰近的阿公阿嬤便開始編織竹籬,為新龍柏構築保護屏障。基地的積水清除、排水工程的處置、不良土壤的挖除一一進行。因基地低窪,為避免表層積水,改以土丘式栽植,營造良好的排水條件。新龍柏到來之際,眾人齊聚迎接,像迎來新的生命、新的希望。當龍柏從卡車緩緩吊下、移至新植地,村民們自發圍成一圈,幫忙扶正、覆土,那份專注與團結讓人動容。竹籬隨後也由志工們合力完成,圍繞著這株新生命。那一刻,龍柏不只是植物,更承載著村民們的心意與承諾。完成移植後,我叮囑後續養護的方式,特別對當初疏於抽水的阿北說道:「這段時間,水一定要顧好。撐過兩個月,它會自己適應的。有異常,隨時聯絡。」阿北聽完,滿臉憂心地回應:「老師,沒有人夏天種龍柏啊,我自己也種過樹,這真的會成嗎?」我笑著說:「相信我,按照方式去做,它會挺過來的。」阿北鄭重點頭,那一刻,我知道,他會是新龍柏最可靠的守護者。
三個月過去,半年過去,一年後,如今已超過兩年,新龍柏枝葉舒展、樹勢旺盛,早已穩穩立足於此地,儼然承接了老龍柏的精神與使命。當我再度回診,阿北一臉難掩的喜悅對我說:「老師,這真是不可思議!我原本半信半疑,結果越顧越有信心,真的是謝謝你給我機會。」今日,再次走訪這株龍柏,我靜靜站立在它面前,望著它挺拔的姿態與翠綠的枝葉,心中滿是欣慰與感動。「龍柏啊,請你繼續守護這片土地,陪伴這群摯愛你的村民們,走過下個百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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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植龍柏展現翠綠枝葉(圖片來源:麥田出版)
當龍柏順利移植後,我們卻發現,一旁的老樟樹枝葉日漸泛黃,顯得無精打采。宮廟的志工也說,這棵陪伴村落多年的老樟樹,近年來似乎逐漸衰退,出現了他們從未見過的異狀。曾有善心民眾擔憂樟樹健康不佳,試著施用肥料希望改善狀況,但情況始終沒有起色,甚至越發惡化。
我們展開土壤檢測後發現,這棵老樟樹被困在一座小花台裡,根系下方已是原土與無法拆除的水泥基盤,它就像被關在窄小空間裡的長者,在無法自由呼吸的土壤中,勉強地生長著。當我們說明這些狀況後,廟方十分震驚,也深怕老樟樹會逐步枯萎,立刻請人將水泥花台全部拆除。當花台一敲開,我們看見盤根錯節的根系密密麻麻地盤踞在狹小空間中,像是多年來不斷尋找出路卻無法離開的孩子,蜷縮在困境裡。而這些根系,由於長期被包覆,水分無法排出,土壤處於積水狀態,導致樟樹長期缺氧,根腐葉枯,難怪枝葉退化、枝幹乾枯甚至落葉不止。然而,真正的挑戰從拆除花台那刻才開始。盤根的處置不是一朝一夕的工程,它需要精細地修復與誘導,以刺激新的根系生長。這樣的治療過程,至少要三個月以上,甚至一年才能見到明顯的變化。在這段恢復期內,樹體本就能量微弱,無法承受任何額外的負擔。我們因此選擇不立即修剪,儘管也有村民提出疑問,認為適當修剪也許能刺激生長。然而,樹木的修剪,必須考量整體的生命能量,一旦過度修剪,反而可能造成更大傷害,甚至導致整棵樹的死亡。於是,我們採取分階段、漸進式的療法,讓老樟樹有時間與空間,慢慢修復、重建它的生命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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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復甦、舒展枝葉的老樟樹(圖片來源:麥田出版)
經過一年多的守候與照護,我們再次回到樟樹身邊。這一次,迎接我們的,是那熟悉又久違的翠綠──枝葉再度舒展、樹勢轉強,彷彿重新復甦一般。它不僅挺過了生命的低谷,也在歲月的試煉後昂然站立,準備迎接下一個百年。這棵老樟樹,曾為身旁的朋友──那棵龍柏──發出沉默的吶喊;而如今,在守護與耐心的陪伴下,它也找回了自己的力量,繼續庇佑這片土地的風雨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