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澤明在見證了這世界的醜惡與他自己的卑微後,從而有了再生的勇氣。沒有一種勇氣不從卑微而來,一如他在他哥哥死亡時,不斷地罵自己笨蛋,不理解為何這樣一個比他哥哥更不配活著的人,卻因此比他哥哥更有生存的勇氣。
有一天,我們會像曾忘過什麼似的憶起自己少年的模樣,可能因為某一幕的閃回。大導演黑澤明描從自己的未解世事的幼兒期,反有著更鮮烈的印象,彷彿是從潛意識中長出的,根植了他看世界的不同角度。
《蝦蟆的油》是日本知名導演黑澤明的自傳,比起其他人的自傳,他更著眼於在生命殘破處的生長。
它不帶有明顯勵志色彩,反更專注於事件發生當下的各種盛開與凋謝,他如他自己的旁觀者,慢下來地看著人生各種不可思議。
這樣觀看自己的角度,讓他的人生超越了際遇的好壞與否,而一直有雙「赤子之眼」好奇了當下的一切。
首先他在一歲時,那些殘存的記憶鮮活,他描寫得相當生物性。一盆的熱水、正光著身子的他,木門透出的光線昏暗,他在光暈中搖晃著水,如同自己在玩遊戲,直到身子翻出了盆子,無依靠的驚嚇,喚醒了首次的生命感。他像頭小獸以五感記得細節。且在六歲前的記憶在其書寫中不斷地閃回,如在平交道上向他迎面跑來的小白狗,竟被火車所撞擊成了兩半,以及他母親炸天婦羅曾失神,手與衣服當時起了火,身為武人之妻仍冷靜以對的過程。
他自言智力發展遲緩,童年彷彿與他人的光陰流速不同,也常因無法反應老師在說些什麼,而遭致同學的恥笑。但他的記憶斑斕到讓人懷疑他是否只是無法分神在俗事上,他關注的角度始終與他人不同。
他看人生並無分際遇的好與壞,比較關注荒誕與否,這點很像他執導的電影《七武士》與《夢》,比起成敗,他更在意事物的本真。
以他「金米糖」(童年的他因瘦小被取的綽號)時期的回憶,讓他在當時尚武的日本軍國氣氛中格格不入。他幼年時周遭充滿了軍樂,父親理著標準的武士頭,同學將不夠陽剛的他視為異類,並加以言語暴力。那時的軍國主義狂熱到男性體態與作風,都有著一致的標準,彷彿身心都要與國族的強盛連結一般。他回憶連家中吃魚,連魚腹擺盤都要放對位置(以免讓人想到切腹)。
但在這樣一昧崇尚陽剛的國家,黑澤明的成長過程卻是充滿死亡的隱喻的。除了幼年看到對自己跑來的狗死亡外。他的小姐姐也在少女時死去,他看著那死亡來得猛又急。親人如被龍捲風吹走般,就去了那個世界。他忘不了小四時看到的姐姐的病容,他形容那如玻璃娃娃的破碎,生命第一次讓他感到不堪一擊。
內在感性的他,竟在姐姐喪禮中因為太過熱鬧的法事而笑了出來。因他的笑,他哥哥連忙將他拖了出去,兄弟彼此都理解為何會笑,他們都笑著那些形式,也替小姐姐嘲笑著這一切熱鬧的發生。
這般少年的憂傷,像是太早感受到人生的空洞。他的哥哥比他易感,也比他更像所謂得「男子漢」。為了讓弟弟脫離「金米糖」的形象,不惜藉由男人特有的辱罵特訓黑澤明,並將其拋到水裡過,當時的小黑澤明,掙扎到後來出現了解脫感,他的哥哥才將他救起來,並告訴他:「溺水時人會出現像假笑的表情。」
那時的男性壓抑可想而知,他們活在一種武裝假面裡。黑澤明形容的大正年代初期,仍有著明治時期的朝氣,國運如同要起飛般起飛的興奮。之後經歷了大正後期的失望與昭和的大蕭條。日本人一直處於將國族與個人綁在一起的載浮載沉中。
這些集體的狂熱與空虛,這讓黑澤明很早就體會人類雖是能放眼太空的物種,但卻會隨著發展卻愈活愈小的動物。對黑澤明來說,他的故鄉是地球。他這樣寫到:「人類已經發射衛星到太空,可是精神上卻不往上仰望,反而像野狗一樣只看著腳邊徘徊。」
曾一度他對國家體制失望,而對左翼運動熱衷,但隨即他也明白這是他對國家的好戰氛圍憤怒。他與他的哥哥,表面一個瘦弱一個陽剛,但其實都受困在日本軍國的魅影中,感到矛盾諷刺。
讓黑澤明真正思考何謂「人」的道理,是從關東大地震的死亡震撼。當時他的哥哥帶他去看災後的現場,當時因地震城市起了大火,城市化為一整片紅色沙漠。他看到一片如「地獄圖」的景象,整條河充滿屍體。黑澤明回憶他與哥哥看彷彿也死了,如站在地獄的入口。當時他的哥哥這樣跟他講:「因為不去看恐怖的事情,才會覺得害怕。」
這對兄弟不想被意識形態綁架,兩人在戰亂時刻,遁入文學與電影的世界裡。一度黑澤明差點要被送去戰場,但為他體檢的司令認出他是同袍的兒子,而直接說了一句暗示:「看起來身體很虛弱啊。」黑澤明也彷彿真覺得自己很虛弱一般做伏地挺身,最後體檢沒過。這過程被他講起來荒誕。事實上,在他成年後,看著世界的瘋狂,一切都只能以荒誕來解釋。
然而讓他振作起來拍電影的,卻是他崇拜的哥哥的自殺。他哥哥比他更醉心於藝術,也比他更博學,他自認是跟著哥哥往前走的人。但當他的精神依靠選擇逃避這世道,不願成為體制的附庸而自絕,讓他有了承接哥哥的命運而活的念頭。
書中寫道他時常在想如果哥哥活著,是否會是一個比他更優秀的導演?他哥哥自小就是優等生,長大後只因申請不到第一志願而喪志,之後隨著世道而感到虛無,面對骯髒的世道,他哥哥不願意成為大人。他哥哥的精神潔癖,後來由黑澤明實現在電影藝術裡。
只因有一位故人說:「你跟你哥哥一模一樣,只是哥哥是底片,你是正片。」這點讓他堅持下來。兩個都曾對這世界失望的人,不同在於他因另一人的死,而真正勇敢起來,想證明這世界有潔淨的可能,也有三十歲還不歪掉的人。
黑澤明這一生帶領日本電影走向國際,拍出日本影史上最高成就電影《七武士》,獲得奧斯卡終生成就獎。始終來自於這底片與正片的共振。
或許他的書名「蝦蟆的油」就說明了一切。在日本民間這樣的傳說︰在深山裡有種特別的蝦蟆,不僅外表奇醜,還多長了幾條腿,人們抓到牠後,將其放在鏡子前,蝦蟆一看到自己醜陋的外表不禁嚇出一身油。
黑澤明前半生認為自己是個懦弱的小蟲,但在見證了這世界的醜陋與他自己的卑微後,從而有了再生的勇氣。沒有一種勇氣不從卑微而來,一如他在他哥哥死亡時,不斷地罵自己笨蛋,這樣一個比他哥哥更不配活著的人,卻因此比他哥哥更有生存勇氣。
這本書從開始對「男子漢」的思辯,到後來終於覺悟能敢醜陋共存的,才是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