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政年間的市村座, 三代目歌川豐國所畫〈踴形容江戶繪榮〉大幅錦繪三枚續物。畫中描繪了1858年(安政5年7月)在江戶的市村座上演歌舞伎劇目《暫》的盛況(Image via wikipedia.org)
南座首演日,後台響起通知第二幕開幕前七分鐘的梆子聲。
觀眾席上,懂規矩的常客收拾好吃完的便當,準備看戲。第一場,由半二郎飾演大藏鄉的《一条大藏譚》固然十分精彩,但再怎麼說,這個月的南座賣點是第二場,受到世紀大提拔的花井半彌與花井東一郎演出的《雙人道成寺》。
根據報紙和雜誌的試演劇評,大多認為要在大舞台上挑大樑,這兩人還是差了點,也有人認為這回三友的梅木社長面對關西歌舞伎的凋零心急了些,以至於看走眼。但向梅木表示對兩人大為激賞的早稻田教授兼劇評家藤川,碰巧在他上的NHK全國性節目中說了一句:
「若想親眼目睹明星誕生的瞬間,這個月去南座就對了。」
這句話點燃燎原之火。本來的歌舞伎迷不用說,連十多年沒看過半齣戲的老戲迷也競相買票。
這會兒,梆子聲通知五分鐘後開幕。
「知道嗎?冷靜以對就是了。」
穿著西裝的半二郎拍著喜久雄和俊介的背,他們倆正因緊張而全身僵硬。
「俊寶,你一出生就是演員的兒子。一直犧牲和別的小孩打棒球的時間來練習。無論發生什麼事,你的血統都會護佑你。喜久雄,你來我們這裡幾年了?快五年了吧。這當中,你有一天沒練習嗎?沒有。這次的《道成寺》,你練得比任何人都勤。所以,完全不用擔心。就算你在舞台上忘了舞步,身體也會自動跳起來。」
「該上台了。」比兩人還緊張僵硬的源吉喊道。
「好了,去吧。盡情表現吧!」
兩個嬌豔的白拍子花子被半二郎推出去。
「兩個都加油。」
「好好表現。」
「好美呀。」
兩人匆匆走過充斥著汗臭味的走廊,南座裡負責大道具、小道具、照明和美術的資深工作人員紛紛為他們打氣。
「俊寶。」
喜久雄叫住走向花道鳥屋的俊介,做了一個深呼吸。
「俊寶,額頭過來一下。」
「什麼?這時候你要幹嘛?」
「過來就是了。」
「妝會掉啦!」
喜久雄硬抓住俊介的頭,往抗拒的俊介額頭「啪」的一聲彈了一下。
連一旁的源吉都不禁喊「好痛」,這威力承襲自幸子──每當在家裡做了壞事時,一定會被幸子這樣處罰。
「換我。快。」
喜久雄把臉湊過去,俊介按著疼痛的額頭,不甘示弱地彈出更響亮的一聲「啪」。
「好了,俊寶,上場了!」
「好,花道見!」
互相喊話後,兩人分別往鳥屋與奈落走去。
觀眾席上,從後台趕到座位的半二郎坐立不安地嚥了好幾口口水。接著,終於開幕了。在迫不及待的掌聲中,竹本三味線與淨瑠璃幽幽響起,但半二郎後方的座位上,談論剛才吃的便當口味如何的話題遲遲未歇。忍耐了半天,討論還是不停。
「不好意思,」忍不住轉頭的半二郎終於出聲:
「這是我兒子們的重要演出,請好好專心看。」
那麼,且說說後來如何吧。
南座的《雙人道成寺》獲得超乎預期的成功。還不夠精緻的舞藝當然遭受前輩演員和挑剔戲迷的狠毒批評,但人要走紅時,連這些批評都會成為助力。事實上,看過這次演出的另一位關西歌舞伎名家生田庄左衛門就說:
「既然都要由年輕人擔綱,不如讓他們拿電吉他上台,應該能吸引更多觀眾吧。」
這番拿當時火紅的Group Sounds【註:一種搖滾樂隊。興盛於日本一九六○年代後期,以吉他為主,由數人組成。】來比喻的譏諷,反而一舉使熱愛Group Sounds的女孩們注意起花井東一郎與花井半彌這對年輕女形。
首演一結束,「竟然同時誕生兩名不世出的女形」的傳聞越演越烈,長達二十五天的公演門票立刻售罄。之後,來買當日票的年輕女戲迷排隊隊伍一天比一天長,到了第十三天時,甚至還傳出隊伍沿著鴨川排到了五条大橋的說法,對幽靜的京都造成一次不小的騷動。
當然,人們的興奮也傳進南座後台,兩人原本冷清的休息室不知何時擺滿了蝴蝶蘭,中場時間報紙的娛樂版記者、藝能雜誌記者絡繹不絕,連電視台的攝影機都來了。只見他們在令人睜不開眼的閃光燈中,穿著華麗振袖擺姿勢拍照,轉眼又被帶到屋頂上穿著浴衣拍傳球的夾頁海報。
他們拍的照片、說的話,第二天立刻登上報紙電視,使得在南座工作人員出入口堵人的戲迷更多了。
如此忙亂的一天中,最重要的當然還是演出,兩人自然沒有忘記這一點。但刊登著他們照片的雜誌堆成小山,當後台的電視一播出他們上的節目,劇場工作人員也會圍觀,看到兩人出現在畫面上便「喔──」地歡呼。兩人離開休息室登台時,歡呼已不足以形容觀眾的叫聲,狂熱的程度簡直直逼搖滾樂演唱會,而非歌舞伎了。
當然,兩人都還年輕,不可能不得意,更何況一個是當紅歌舞伎演員的公子,一個是九州馳名幫派老大的兒子,比誰都更有不可一世的素質。
「對了,半彌君,聽說你在這麼忙碌的行程中,昨天還去祇園玩呀?」
俊介面對老練的娛樂記者採訪,答道:
「何止昨天,我一直玩到剛才,晚飯都直接變早飯了。」
「真有你的。」
「不過,歌舞伎演員玩玩也不算什麼吧。而且,穿的吃的喝的玩的,全都要是一流的。要不然,我哪有膽上那麼大的舞台。」
「原來如此,東一郎君也這麼想嗎?」
「是啊,俊寶說的很對。不過我是個急性子,想要早點變成一流的演員。自己是一流的,就不必身邊什麼都是一流的了。」
這是兩人小小的不同,而這小小的不同,使他們在練習的方式、對角色的理解乃至於在舞台上拿捏與其他演員的距離等都產生細微的差異。也因此,即使以同樣的「型」【註:同一齣歌舞伎劇碼,經代代演員對角色的演釋所累積出的固定演法,稱作該角色的「型」。每一門派的「型」各不相同。】飾演同樣的角色,在觀眾面前呈現的樣貌仍截然不同。
因意想不到的世紀巨星誕生而沸騰的京都南座為期二十五天的公演一結束,在三友的梅木一聲令下,臨時公布原定下下個月於大阪中座上演的三友新喜劇《浪花太鼓》延期,改為花井半二郎飾演「阿初」、生田庄左衛門飾演「德兵衛」的《曾根崎心中》。
丹波屋的半二郎與和泉屋的庄左衛門,可說是關西歌舞伎巨頭共聚一堂,再加上剛在京都南座颳起旋風的東一郎和半彌的《雙人道成寺》,用意在召告全國「關西歌舞伎盡在於此」。
這麼一來,上越多節目越能達到宣傳效果,於是喜久雄和俊介接受的採訪也非比尋常地多。
這天也是,兩人正在大阪中座為下下個月將在此上演的重頭戲拍攝公演海報,還有電視攝影機跟拍。
「好,現在換裝!」攝影工作人員一喊。
「啊,好餓,便當便當。」俊介叫苦道。
「通往便當的路還長呢。」
(未完)
(以上摘自吉田修一《國寶》,劉姿君譯,新經典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