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總早一步清明於混沌的人生中,讀《白河夜船》

2021-12-10  馬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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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想過,讀吉本芭娜娜的書為何有種身心被安放的感覺,即使只是如一小舟被繫一繩索的停靠,也是適度的安心。後來才想到,原來她擅長寫的是人生的波紋啊。

她從沒強調能真正的身心安頓,她寫的是擺盪,是人生斑落的週期,並且細究甚至撫觸著人某一階段無法再起水花的狀態。於是讀者好似被直觀地像株原生植物,被她看著你土質的養分缺失、被她嗅聞出欲振乏力,甚至被她看出在七月天陽光下你仍流連的夜色。

正如她在《白河夜船》裡寫著那如置身於大海,愈潛愈深的睏意。也如同你生命中也有一隻在深海中卻搜尋不到身影的座頭鯨,當你意志堅強,青春正盛時可以與牠搏鬥共處。然人有時避無可避的一個鬆手,那往下沉的且直直睡進人生的夢裡的,就不只是睡眠而已了。那是中年之後,每日無法全醒來的一點點累積而成。

人是可以醒著關機的,然即使清醒,受過傷的心這屋體,仍有漏雨的溼氣,讓另一個你正沉沉睡去。而在那頭的熟睡中,有你還不能釋懷的失去、有你孩子氣的執念,也有著更多淤積在出水口般的各種難解情緒,愈積愈多,讓每個中年人頭頂天空上都有著淺眠的意象。

那想前往「安枕國度」的中年樣孩子,他們渴望每晚閉上眼就如魚回大海,回到如下著三月細雨的平靜大海裡,這般不用任何解脫與解釋的生之自然裡。

然這本書中,主角們都沒有那麼美好的睡眠。無論是主述者寺子每一睡都像被拔了插頭似的,世界只剩下床與自身的擱淺。她戀人岩永睡得淺又少,岩永的睡著像是隆冬的抵達,是旅人的休憩,醒來卻更疲倦的那種睡眠。

而寺子的好友紫織有著兼具母性與孩子氣的笑容,她散發出的善意氛圍、淡淡笑意與眼角的紋路,讓人想依靠著她,把臉埋入她的溫暖中,那總是讓人感到「安慰」的豐腴女子,卻沒發現她雖包容了許多人的悲傷,卻是連自己都無法收容的女子。

紫織的工作是單純的「陪睡」,陪著那些無法安眠的客戶,睡上一個好覺,讓那些人彷彿回到早年母親的床畔,回到童年夏季夜晚那般安心的沉睡。這樣的紫織雖安撫了很多人的焦慮,自己卻像一隻眠蟲一般,鑽進了別人的夢裡,吃水了別人的人生重量,自己意志則如泡水的棉花般,日久負重難返。

這樣的工作雖然稀奇,但我們對紫織這樣的人並不陌生,自身有著空蕩的寂寞,無法拒絕他人的進駐,以為他人的需要能填滿自己,卻擴大了自己的空。她等於直視了他人的深淵,也同時廢耕了自己。

《白河夜船》以睡眠這樣閒常的事,也挖掘我們埋藏在日常後,那深睡不起的是什麼我們一半的人生在床上度過,但在那裡逃得了又逃不掉的是什麼。

吉本芭娜娜將睡眠寫成一潛意識的礦坑,那裏有時天崩地裂,或者長期沉默,又或者那裏則有如沉睡在海底的鐵達尼號,人生的載重不能因幾晚的安眠而消失。

三個大人在夜晚躲進的意象不同,有植物人之妻的岩永背負著壓力與巨大悲傷,他的睡眠如在戰壕裡躲藏,暫停的概念十足。寺子在他的枕邊會莫名地感到空虛,書中描述如沉入藍色夜晚的深處而想念發光的月,是那般虛無飄渺。

寺子本人是臨時工作中感到挫敗的人,她上次元氣充滿地醒來還是青春歲月,之後她的睡眠都像是飄離了人生現場,如小舟一般無法回航,除非是情人岩永的來電,才是她人生中少數能收到的訊號。然而日漸的,甚至連岩永的電話她都聽不到,她駛進更無名之處。

這本書將人的睡眠描寫得像是影子的甦醒。那個被我們刻意忽略隱藏的自我,會在晚上我們深睡時,如影子般起來,它喚醒的是我們日間無法被滿足的缺憾。吉本芭娜娜如此形而上地書寫悲傷,讓睡眠成為一種生命對話,一個被關閉的自我掙扎。

書中的心靈風景如我們在玩手影遊戲一樣,以夢的直白,且以睡眠是最能暴力式展現我們被轟炸過的心境,讓床這一四方變成一領域與迷宮概念,有人就出不去了,或被過去抓走,或連自己的睡眠都缺席地恍然活著。

醒來並不代表活著,睡眠反而是現代人的第一線戰場,我們所不能面對的自我,正在這休憩之處等著我們。吉本如此以大人童話般寫著文明病,寫著失去的重量,反而有種凝視的療癒感,有時心生病了,不是要灌輸什麼人生大道理,反而是觀看著那傷口的本身,凝視著它流血、結疤,在從醜陋中重生的過程,是最自然的解答,如受傷有時、收穫有時、康復有時。我們能做的往往是凝視與等待。

 

(左)《甘露》(時報文化出版,1995年);(右)《廚房》(時報文化出版,2017年)

 

她無論在《廚房》、《甘露》還是這本《白河夜船》都以不同形式書寫「時間」,《廚房》是以空間下載了時間感,讓主角在失去至親時,以空間換取了時間康復。《甘露》以歌聲的緩渡了時間,而《白河夜船》則以看似留白的睡眠,讀到了潛意識的雜訊,真話迴盪的殘響。

吉本芭娜娜在身體感知在跑步機般的軸線中,放了影子出來,有了大量的獨白絮語。

影子看到的與真實世界很像,但不一樣,它會回到我們失去的場域或時刻,讓你再看當時快轉的自己,重新感受活著的滋味。於是《白河夜船》收錄的這三個短篇故事雖都在講失去,但都是以死向生,結尾都收得漂亮,第一則「白河夜船」中的寺子不再糾結與岩永的感情結果,兩人在彼此無盡的黑夜中,雙雙有了抬頭看一夕煙花的期待。

第二則故事「夜與夜的旅人」收尾在失去哥哥的主角安慰著哥哥的女友,誰都還沒好,此時已是隆冬,屋內一片黑暗,主角持續看著窗外雪的薄光。第三則女孩在要開始一段無望的感情時,雖抵不住那開心,但早已了然遺忘是結局。

她們的身體都先一步清明地覺醒,並從此毅然走向人生混沌的必然。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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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報文化出版《白河夜船》(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