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書新譯(二):凡爾納(Jules Verne)的東亞歷險記

2022-01-21  陳碩文 

凡爾納(Jules Verne)肖像,c. 1884 via Gallica Digital Library (btv1b84497879/f1)

 

若說世界上哪一位法國小說家的作品翻譯層見疊出,屢見不鮮,儒勒.凡爾納(Jules Verne, 1828—1905)可說是其中佼佼者。而事實上若考察近十年來台灣書市的法國文學翻譯清單,凡爾納作品亦歷久不衰,舉凡《海底兩萬里》(Vingt mille lieues sous les mers)、《地心歷險記》(Voyage au centre de la terre)、《環遊地球八十天》(Le tour du monde en quatre-vingts jours),經典全譯版、兒童讀物版、漫畫版不一而足,幾乎年年有新譯,可見其受歡迎的程度於一斑。

凡爾納素有「科幻小說之父」之稱,其科學作品時空常為二十一世紀,刻畫非凡歷險,雜揉自然知識,展現了十九世紀中後期歐洲人對世界的認識與對未來的想象;凡爾納學識廣博,其他非科幻探險題材之作及戲劇作品亦引人深思,精闢透徹。然在當時,不少評論家、讀者將凡爾納視為商業作家;在英語世界,也因長時間流傳的英譯本相對簡略及出版社的行銷策略,凡爾納多以兒童文學作家的形象為人所記憶。

在凡爾納為數甚多的作品中,海洋系列作第二部《海底兩萬里》可說最為膾炙人口,不但幾次搬上大銀幕,還啟發了後來許多文學、圖像創作者。《海底兩萬里》首先於1869年在《教育與娛樂》(Magasin d'Éducation et de Récréation)雜誌上連載,於1871年出版單行本,梅西耶(Lewis Mercier, 1820—1875)翻譯的英譯本在1873年便緊接著推出。此譯本儘管錯譯的地方不少,仍流傳甚廣,其他版本的英譯本也多摘錄、刪改自此書。此一英譯本隨後也成為許多《海底兩萬里》譯者所據之底本,流通於世界各地,包括了1902年連載於《新小說》雜誌,署名為南海廬籍東意譯、東越紅溪生潤筆,標為「科學小說」的《海底旅行》(未譯完)。事實上,此中譯本是從大平三次(Sanji Ohira, 1874-1934)的日文譯本《五大洲中的海底旅行》(1884)改寫而出,而大平三次乃是以上述英譯本為底本自行刪添,「抄譯」而成。

 

根據日文譯本《五大洲中的海底旅行》為底本的中譯本

 

前文已提及,此書英文譯本已與法文原作大不相同,日譯者則又在這個基礎上自行刪補,《海底旅行》既據刪節後的英譯本、日譯本轉譯而成,與原著不同之處自然甚多。首先,在敘事視角方面,中譯本的譯者將原著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改為中文讀者較為熟悉的第三人稱,此與日譯本的作法相同。中譯本《海底旅行》中還存在一「說書人」,有時自稱「譯小說的人」,偶會呼籲讀者「看官不用心慌」,「請看下回分解」;文中並還添有眉批者點評,或抒發感慨,或借題發揮、闡述見解,都可以見到中國傳統小說敘事手法的影響。

此外,與法文原著、英文、日文譯本對照,可以發現《海底旅行》的譯者既對原著情節有所刪節,亦偶增加。增加的,多為譯者對中國現狀之見解;而有關海底生物、機械動力、潛水用具等自然知識、科學發明的描述則頗有省略。整體來說,中文譯者多將重點放在交代故事來龍去脈。似乎對晚清譯者、讀者來說,《海底兩萬里》最令人嘖嘖稱奇的,還是鸚鵡螺號無堅不摧、巡弋四海的傳奇;更令他們感興趣的,無非作者天馬行空杜撰出來的怪獸、鯨魚如何與潛艇中人搏鬥等奇妙情節。然這並不妨礙譯者將此番歷險稱為「科學」,並希望「專借小說以發明哲學及格致學」。儘管此一翻譯實踐看來似乎與其理念相違背,事實上卻相當好地體現了晚清譯者對西方「科學小說」接受與改寫的特色──科幻文學與科學新知概念上的混雜。晚清譯者的西方科幻小說譯寫所展現的是對想像中的未來「科學世界」的召喚,而此一想像背後還沾染著相當鮮明的救亡啟蒙、復興家國的色彩。

事實上,凡爾納曾如此談論他的作品,他認為自己寫的從來不是科幻小說,也並非科學作品,而是他將苦心研究的地球知識,輔以精彩刺激的冒險情節、合理的預言交織而成的漚心瀝血之作。事實上中國現代作家如趙景深和譯過凡爾納小說的魯迅都曾指出,凡爾納作品不但想像力十足,結構的驚異和獨特的文風更是其作引人入勝之處。凡爾納可說是以通俗文筆、驚人的創意,將當時科學、自然新知傳遞給讀者的文字魔法師。只不過凡爾納或許想像不到,數十年後自己的作品會被中國譯者、讀者視為西方科學昌明、船堅炮利的象徵,要翻譯、流傳之以發揚科學精神,甚至繼之有中國小說家如吳趼人諧仿其作,創作出一場反過來要叫西人驚詫的巡弋奇航。

 

 

(左)1871年法文本《海底兩萬里》卷首插畫;(右)以名將夏哈將軍為原型的尼莫船長插畫

 

《海底兩萬里》原書附有百幅精彩插圖,由阿方斯.德紐維爾(Alphonse de Neuville, 1835—1885)、艾鐸.里歐(Édouard Riou, 1833—1900)執筆而成,以名將夏哈將軍(Colonel Charras, 1810—1865)為原型描繪尼莫船長的形象,威風凜凜。最近推出的中文譯本多據法文原作收錄珍貴的插圖,還原小說的精彩樣貌。然而回顧凡爾納小說從法國到東亞,從十九世紀到二十一世紀的文本旅行與跨文化轉譯,不禁使我們想問,百年多來,凡爾納科幻作品魅力不減,席捲各地讀書市場,而今我們在台灣如何再譯凡爾納?我們屢屢召喚、重讀凡爾納的意涵又可能是甚麼?又如何看待他未被翻譯的其他省思環境與現實社會之作? 

 

機械巨獸(Les Machines de L’ile)展覽裡的機械大象

   

至於在當代法國,一生著有近六十餘本著作的凡爾納早已被視為重要文學家,作品更是法國學生必讀的經典。在他的家鄉南特(Nantes),座落著凡爾納博物館、故居,及以他的小說為靈感發想的「機械巨獸」(Les Machines de L’ile)展覽,吸引不少讀者慕名前往。一時一地總有其世界文學經典,而今時序早已進入凡爾納狂想暢寫的二十一世紀,凡爾納科幻作品仍然歷久彌新,穿越國界,不得不歸功於其作雅俗共賞、意蘊深厚的魅力;然在全球化文學市場已然成形的今日此刻,凡爾納作品的再譯、新譯與未譯,及對其作品的接受和詮釋所引起的思考,無疑更值得我們進一步探索。

 

example
(左)大平三次的日文譯本《五大洲中的海底旅行》(1884);(右)《海底兩萬里》英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