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獎系列(一):將愛進行到底──讀《我的丈夫》(Mon mari

2022-02-14  陳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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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圍城》一書中的名言:「婚姻是一座圍城,城外的人想進去,城裡的人想出來。」據說來自法文諺語(Le mariage est une forteresse assiégée, ceux qui sont dehors veulent y entrer, ceux qui sont dedans veulent en sortir.)。不過,用這句話描述婚姻,或許並不盡然涵蓋全貌。法國小說家穆德.馮莒哈(Maud Ventura)甫獲年度最佳第一本小說獎的《我的丈夫》(Mon mari),便描述了一個結婚十五年,和先生育有兩個孩子,仍無時無刻不在熱戀中的圍城女主人公日常。小說以第一人稱視角,絮絮叨叨描繪她一星期生活的所思所想。七個章節,從週一到週日,是她十五年婚姻生活中平凡的一個星期;然而不平凡的是,這位身兼英文教師、翻譯的女主角鎮日擔心的不是工作,也非育兒,而是對丈夫不能罷休的極致浪漫愛情:「我無一刻不在想著我的丈夫,每一天的每個時分,我都想傳給他一封訊息;每個早上我都想跟他說我愛他,每晚夢想著熱情做愛。」

是的,小說女主人公完全沒有想要離開婚姻這座城堡的念頭,並且念茲在茲的是日日確認「我的丈夫」心同此想。

故事從週一開始。小說跟著女主角的意識流前進,從此讀者彷彿溺入她無休無止的內心流動裡。「我」掏空丈夫的口袋,仔細閱讀每一張發票,拼湊他不在身邊時的蛛絲馬跡;「我」登入他的手機、郵件,仔細瀏覽每一則勾勒丈夫生活面貌的訊息;為了能擁有跟丈夫短暫的甜蜜相處,「我」不時故意藏起文件,以便能在午休時間讓丈夫央求自己送去。「我」日日精心打扮,刻意漏接丈夫來電,只因「這是遊戲規則:保持神秘感,永遠難以掌握。」為避免「日常的瑣碎破壞了高貴的親密關係」,「我」說:「意志的控制是絕對必要的」。

在跟朋友的桌遊聚會中,「我」被先生取了代號「蜜柑」──冬天的,隨手可得的,價廉物美的水果,於是,十五年婚姻裡的妥協變得難以忍耐,從星期二橫跨到星期四,「我」形容自己流下無數「藍色的暴力的眼淚」。「我」把這一切全寫進私密筆記本裡,以書寫為一己主持公道,以此重建權力平衡。而平衡的方法之一當然包括:「我經常嘗試找一個情人。但是這些約會只有一個目標:找到一種方法來減輕完全壓在我丈夫身上的愛的壓力。」而這又讓人不免想到另一句法國俗諺:「婚姻有時太沈重,因此需要三個人。」至於小孩,什麼小孩?「我太忙著做一個好情人,完全無法成為一個好母親。」

鎮日注視著丈夫,「我」也難免不斷得回望自己。不同於來自普通老百姓家庭的「我」,出身於布爾喬亞家庭的「我的丈夫」學歷出色,經歷體面,而「我」卻「僅僅擁有美貌」。「我」因此必須不斷提醒自己注重餐桌禮儀,學習嗜好網球。原來,「我」這持續不斷的擔憂、偏執,或許全因自卑導致的不安全感?

自卑情結?情感操控?歇斯底里?強迫症?觀看著小說中沒有姓名的女主角及跟她一樣沒有姓名的「我的丈夫」,又悲又喜了大半本書的我們,不免要納悶,究竟哪一個才是女主人公行事如此反覆的真相?同時,卻也恐怕難免不斷通過小說這面三稜鏡望見其中自己的身影。我們何嘗不曾一樣患得患失,一樣忿忿不平,一樣滿懷希望,一樣期待幸福。不管如何,小說家都以一種獨特的幽默感,挖掘出親密關係中一些深刻的東西──在冰冷現實的工商業社會,我們對愛是永恆的渴望,對生命終將歸於虛空的巨大恐懼,使我們彷彿成為永不饜足的怪獸。在冰冷秩序化的生活牢籠中,愛情,肩負起我們對生活產生激情幻想和反抗勇氣的重責;婚姻、家庭,承擔起喚醒我們將於溫暖港灣放下重擔,盡情歇息之想像的大任。但,以愛之名結成的婚姻,卻又觸及了與人性相違背的不能承受之重,無疑也考驗著我們究竟能為愛做出多少犧牲?能有多少絕對付出?如何,或由誰,來決定我們是無法挑剔的伴侶?又如何確認對方也作如是想?以浪漫愛為婚姻成立唯一原因而選擇結婚的「我」,在以個人自由為無上價值的此時此刻,是否就此踏上了殉道般的悲壯旅程?

「我」是否求仁得仁,不翻開書籍的最後一頁,讀者不能知曉;唯一能確定的是,小說結局十分驚奇,然為免剝奪大家讀書樂趣,此處不能透露更多,只能洩露一點──小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的妻子」。各位千萬要耐著性子讀完「我」七天的呢喃,小說家給讀者的當頭一擊留在最後。

《我的丈夫》是穆德.馮莒哈的第一部小說,雖有些青澀,仍收獲不少注意。《我的丈夫》上市後,巴黎地鐵裡到處都是大型廣告,可謂一砲而紅。這位年輕作家方28歲,擁有哲學和經營學碩士學位,不但是文壇也是廣播界的生力軍,正經營著一個關於戀愛的podcast「Lalala」和IG粉專。以後穆德.馮莒哈之後又將寫出什麼樣的作品?文字以外,這位Z世代的作者又將用什麼方式與讀者互動、再現文學?在這個婚姻關係逐漸消亡(過去幾年,法國非婚生子女出生人口數佔總出生率的一半以上)、文學日漸蕭條、性別界線模糊、認同流動的網路時代,她又要如何「談情說愛」?相信這位甫執筆管便獲矚目,作品被譽為「現象級」的年輕作家,值得大家拭目以待。

 

《我的丈夫》上市後,巴黎地鐵裡到處都是大型廣告

 

《圍城》裡還有另一句名言:「愛情多半是不成功的,要麼苦於終成眷屬的厭倦,要麼苦於未能終成眷屬的悲哀。」穆德.馮莒哈的處女作以「我」日復一日、一週七天的意識流動紀錄,講述了一對「終成眷屬」的夫妻如何探索人性,如何在此一愛情形式無比多元的時代戰勝瑣碎日常、成就婚姻。小說女主人公在書中總捧讀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 1914-1996):「我自以為我在愛,但事實上我從來不曾愛過。」在現代社會中,如何才能「將愛進行到底」?但,愛情、婚姻、伴侶關係,是否仍是人生幸福的唯一保證?這本小說提出的與其說是解答,不如說是反諷和思考。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闔上書頁,一週結束了,但無數圍城中男女主人公婚姻中另一週的第一天,又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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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小說家穆德.馮莒哈的得獎作品Mon mari(年度最佳第一本小說獎,2021),Image via Amaz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