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劇演員及導演家福裕介(西島秀俊飾)與汽車代駕美沙紀(三浦透子飾)/東昊電影提供
濱口竜介導演自編自導《在車上》,從去年坎城影展(最佳劇本獎)一路揚威至今年金球獎(最佳外語片)與奧斯卡獎,打破日本影史入圍奧斯卡獎項數(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改編劇本、最佳國際影片)紀錄;其實不少導演改編過村上春樹作品,但濱口竜介導演似乎最能掌握村上作品某種特質,畢竟村上春樹人物角色總愛長篇大論講話講故事,似乎正好與濱口竜介導演所專擅「對話體」不謀而合;「說」故事、說「故事」、「說故事」不僅是濱口竜介導演說故事的手法技巧,也是他作品獨特魅力與氣質。
《在車上》改編自初上春樹短篇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同名作品〈Drive My Car〉,劇情敘述知名舞台劇演員及導演「家福裕介」(西島秀俊飾)與氣質美女編劇「家福音」(霧島麗香飾)鶼鰈情深卻暗藏秘密,在家福音意外過世兩年後,家福裕介受邀為廣島戲劇節執導成名作舞台劇《凡尼亞舅舅》,除了試鏡而找來使用不同語言的各國演員,更應官方要求聘請沉默寡言的汽車代駕美沙紀(三浦透子飾),而角色就隨著一趟趟行車對話與一場場戲劇排練的反覆過程,「說出」各自內心深藏多年、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秘密。
情節看似單純的《在車上》,展現濱口龍介導演舉重若輕說故事的細膩技巧。首先,演員角色「說話」始終是他電影很重要的主體,尤其是《在車上》更引經據典展現各種「說」的技巧:例如電影開場就是家福夫妻床戲,但兩人對話卻仿若接力覆述一則奇幻人物夢境,令人想起亞倫.雷奈(Alain Resnais, 1922─2014)的《去年在馬倫巴》與《廣島之戀》(巧的是家福裕介後來就去了廣島),只是濱口竜介導演並不玩音像分離,他的攝影機幾乎總緊盯著說話者與聆聽者,即使是打電話,也要讓觀眾透過聲音與表情去感受每個角色藏在語言後面的內心情感是實話還是謊言。
所以有人分析《在車上》角色之間「對話」的視線角度(從面對面0度、90度、車內前後座180度到背對背360度)所代表不同心境與彼此態度:是誠實傾訴還是陌生客套?是掏心掏肺還是暗藏心機?其實導演還有一些手法跳脫角度之外,例如家福裕介總是邊開車邊放錄音帶練台詞,而對白是由家福音所錄,他彷彿藉此不斷與過世亡妻對話,當然,其實更可以看成他也是跟自己哀怨內心對話,看似追憶緬懷,也像告解懺悔,這輛紅色SAAB就是他的告解室。
片中利用舞台劇演員身分「說」更是手法一絕,因為家福裕介舞台劇作品特色就是聚合不同國家演員「使用不同語言」同台演出,因為說哪種語言不重要,重要的是「說」這動作背後的情感,情感到了,即使彼此語言不通也能接話;濱口竜介導演更推到極致,片中乾脆還安排手語啞女角色,不僅上台使用手語跟眾人(也對電影觀眾)演戲,她與戲劇節策展人更以手語見證異國戀情。
「說」很重要,「如何說」更影響聽者對所接受訊息的認知。為證明「如何說」的重要,還讓家福裕介初排戲時要求眾人「不能帶感情」講對白,還原「說」的空白純粹,讓電影觀眾看清「如何說」有如每個人的情感面具。「不能帶感情講對白」正好驗證西島秀俊與三浦透子的角色情感特質。
當然,「不說」也是「說」的面具之一,「說謊」更是。
有人戲稱《在車上》絕對是「面癱式演技」的高級範本,看似面癱的演技,其實有點日本能劇面具的味道,靠表演與台詞呈現情緒轉折。所以西島秀俊與三浦透子兩人近乎無表情面孔背後的強烈愁緒,全靠黯然眼神與極限壓抑情感起伏的冷漠對話滲進觀眾心房,看似無情卻深情──兩角色經歷過苦大仇深過往的無情面容與「無言」,其實是兩角色藉此對外界(包括觀眾)隱瞞真實心緒。
除了如何「說」,「故事」與「說故事」在濱口龍介作品也是很重要元素。雖說電影是影像藝術,《在車上》角色們跟其他人說(有時更像是告解)起屬於自己或屬於別人的各種「故事」時,幾乎總是獨立讓演員們只以語言娓娓道來故事始末,讓觀眾去想像、揣摩「故事」的可能性或真實性。例如前述家福夫妻兩人邊作愛邊接力故事,既像是編導夫妻的接力創作,也像是男女雙方試圖對彼此真實內心的揣摩與了解;甚至手語啞女夫妻的異國愛情,也是手語與口語翻譯過後再傳達給兩位主角(乃至於電影觀眾)的浪漫想像。
而之所以為「說故事」,而非「說事實」,也在於敘述者主觀性與觀眾接受的侷限。例如,開場就花近一小時拍攝家福夫妻在妻子過世前的矛盾關係,此後家福裕介每每提起就是他記憶中的點滴,而觀眾也幾乎只能從自己觀賞的記憶中去尋找對照;演員高槻(岡田將生飾)傾吐對恩師家福音的感激與互動,也讓家福裕介與觀眾疑惑自己對他們夫妻情感真相的認知;甚至,代駕美沙紀打開心房告解自己試圖遺忘的成長「故事」,也是幾乎直到片尾結束才讓觀眾看到遺跡殘骸,真相事實也只能由觀眾想像及猜測。
《在車上》電影劇照/東昊電影提供
當然,大家公認濱口竜介導演《在車上》最關鍵的說故事手法,還是在他完美融合安東.契訶夫(Anton Chekhov)名作《凡尼亞舅舅》,即使觀眾沒看過契訶夫原作也沒關係,因為編導濱口竜介與編劇大江崇允精心剪裁《凡尼亞舅舅》情節對白,透過家福裕介在SAAB車上反覆與亡妻對詞、排練室指導各國演員們對戲,乃至於最後親自粉墨登場演出,細膩解剖後的兩者完美對照,才讓電影觀眾深沉感受眾角色被直指內心深處脆弱的絕望與復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