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時刻表詭計,更迷人的是......紀念旅情推理大師西村京太郎

2022-04-03  冬陽 

西村京太郎紀念館(Image via Wikimedia Commons, Nishimura Kyotaro Museum)

 

以「旅情推理」聞名的日本推理作家西村京太郎,於三月三日下午因肝癌病逝,享耆壽九十一歲。本名矢島喜八郎的西村是位創作產量極高(畢生著作超過六百本,生前曾說「我想寫超過東京晴空塔高度(六百三十四公尺)的冊數」)、娛樂性強(小說屢屢改編成兩小時電視劇播映),是推升推理小說大眾化的重要力量(在日本累積發行量超過兩億冊),也曾在台灣的1980、1990年代紅極一時,很值得在這次的專欄跟大家講講古──其實還有那麼一點私心成分作祟,西村京太郎既是我喜歡的作家之一,亦是引領我大步踏入推理小說領域的重要驅動力。

話說三十多年前,還是小學生的我於炎熱的夏日窩在百貨公司吹冷氣看注音版的福爾摩斯探案,結果晚上睡覺做噩夢驚醒後覺得好丟臉,隔天不服輸地二訪書店繼續看免錢書(日後進出版業工作,老覺得會幹這行是為了彌補小時候這種「使用者沒付費」的不可取行為),於是一路看完福爾摩斯、亞森.羅蘋、各種給孩子看的或原創(例如水牛文庫的五小冒險、哈迪兄弟探案)或改寫(例如東方出版的世界推理小說名作)的作品,接下來就把目光轉移到了「給大人看的推理小說」。

我是在國小圖書館專門給老師們看的書架上,發現西村京太郎所寫的《殺人雙曲線》,猶記得那時是閱讀課,全班同學莫不爭奪圖很多字很少、最好全都是漫畫的書籍,只有我一個在尋覓上頭寫有「推理小說」四字的讀物。好不容易找到這本《殺人雙曲線》,班導臉上明顯掛著「這種書你會有興趣?」的表情,我則興沖沖地把這當成幾項挑戰對待:還沒看過日本推理小說耶!寫給大人看的故事會看不懂嗎?沒標注音的書需不需要常常翻查字典?當然,一部長篇小說是沒法在短短一節課看完的,於是我將這本書借回家,打算星期天好好一讀──沒想到,那天晚上我就忍不住熬夜閱畢了。

 

《殺しの双曲線》(講談社文庫,2012年,Image via goodreads.com)

 

事隔多年,還清晰記得書中使用「孿生手足」詭計帶給我的震撼(故事一開場就點明了要玩雙胞胎詭計,這是作者寫給讀者的挑戰書!),被害者一個個被凶手精巧殺害的驚愕(少一根保齡球瓶之後就會死一個人,幾年後我才在阿嘉莎.克莉絲蒂的《童謠謀殺案》(後來中譯書名改為《一個都不留》)讀到這種「附會殺人」形式,其他經典作品包括橫溝正史《惡魔的手毬歌》、范達因《主教殺人事件》),引發對日本鐵道系統的著迷(東京某鐵路線是解謎關鍵),以及看過作家簡介後莫名認定小說家一定要吃過很多頭路才能寫出讓人讀了就停不下來的作品(西村曾經當過十一年公務員,離職後經歷卡車司機、保險業務員、私家偵探、保全人員等工作)。此後每一部西村京太郎在台出版的中譯作品我都沒錯過,不論是《推理》雜誌上刊載的短篇故事,還是林白、志文、星光、天天、萬象、台英社、新雨等出版社發行的長篇小說,連去大陸當交換學生的那個燠熱暑假,我都跑了好幾趟北京海淀區的書城購買好幾本台灣不曾出過的書,並且延續小時候養成的習慣,書到手的當晚一口氣看完。

在沒有網路、資訊不足的年代,年少無知的我閱讀西村的作品時還產生了個美麗誤會,以為「日本推理作家每一個都超會寫,人人都是書寫天才」,松本清張、赤川次郎、山村美紗不都是時時有新作、本本皆熱賣?就像今日的讀者可能同樣覺得東野圭吾的小說多到看不完,不過相較之下,東野大神的著書量還不及西村的六分之一,便可以知道後者的產量有多麼驚人了。昔日在台灣出版的作品,多是西村京太郎以任職警視廳搜查一課的十津川省三警部為主角、和鐵道題材相關的故事,運用時刻表製造不在場證明、藉由列車的獨特性安排犯罪詭計,順道介紹大城小鎮的風土民情,與另一位作家內田康夫同享旅情推理大師美名。

仔細探究西村京太郎的旅情作品,其實交通工具不僅鐵道一項,飛機、船隻他也曾寫過,行駛在公路上的巴士、計程車與私家車同樣被複合利用,只不過鐵路運輸的準點性以及列車和路線的多樣性更適合拿來創作,淺顯易懂的文字降低了專業門檻,扼要的對白與簡潔的敘事快速推動故事前行,去日本旅遊時常常可見上班族於短程通勤或長程出差手捧方便攜帶的文庫本閱讀。此外,西村作品裡的「移動」往往還承載了豐沛又複雜的情感,像是他於1981年拿下第三十四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的長篇《終點站殺人事件》,車站除了是旅程的起點或終點,還吸納了離鄉遊子懷抱希望、飽受挫折、面臨返家與否的猶豫的各類心情,這種種情緒逐步醞釀出殺人動機與被害理由,卻被層層詭計堅實地包覆隱藏起來,負責查案的警方必須在釐清事實的同時梳理盤根錯節的情感關係,才能有效突破真凶的心防,讓真相大白。

 

西村京太郎於1981年拿下第三十四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的長篇《終點站殺人事件》;左圖:2017年中文版(新雨出版社)/右圖:2009年日文版(光文社文庫,Image via goodreads.com)

 

我認為這才是西村京太郎的旅情推理能在台灣獲得讀者共鳴的理由,尤其在高鐵開通之前,怎麼能拿在台灣搭火車的經驗去享受時刻表詭計的魅力?(唔,各位應該懂我的意思)台灣推理作家藍霄在1996年三月於《推理》雜誌發表的〈東方慢車謀殺案〉,或許更能獲得大眾的理解與認同吧(笑)。掌握「社會性動機」,透過角色的遭遇與行動刺激讀者的閱讀感受,這早在西村京太郎於1965年拿下第十一屆江戶川亂步獎的傑作《天使的傷痕》便能窺知一二。一名周刊記者遭利刃刺中胸口,疑似「天使」的不完整遺言成為僅存的線索,警方與另一名新聞記者分頭追查,一樁重大社會事件逐漸自重重黑幕底下浮現。1967年的《D機關情報》則以二次世界大戰為背景,描述敗象已露的日本如何試圖在蘇聯、德國、中國等強權的角力下憑藉自身的情報能力翻轉頹勢,執行任務的情報員和軍人陷入矛盾掙扎,細膩的書寫讓此作入圍了第二十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

 

西村京太郎於1965年拿下第11屆江戶川亂步獎的傑作《天使的傷痕》。左圖:1997年中文版(台灣英文雜誌社股份有限公司出版)/右圖:2015年日本版(講談社文庫,Image via goodreads.com)

 

西村原本多元多變的寫作風格到了1978年出現轉捩點,《臥鋪特快謀殺案》開啟了他的鐵道推理書寫,前述《殺人雙曲線》(1971年)那個複雜迷人的解謎布局也就鮮少出現在他的作品中(西村將這部作品列為作者自選Best 5中的第二名)。幸運如我,閱畢生平第一本日本推理小說就大獲滿足,自此迷上了西村京太郎這位作家,也正式迷上了偵探推理這個文類,即便多年前曾有機會與西村氏見上一面(在內田康夫獲頒日本推理大獎的晚宴上),都未能將這個小小讀者深藏心中的感激表達出聲,謹在作者辭世後利用這一方文字,獻上微薄但誠摯的敬意與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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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天使の傷痕》(講談社文庫);右:《終着駅(ターミナル)殺人事件》(光文社文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