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杜邦-莫諾(Clara Dupont-Monod)獲得2021年龔固爾文學獎、費米娜文學獎的著作:《適應》(S’adapter)/Image via goodreads.com.
《適應》(S’adapter)是克拉拉.杜邦-莫諾(Clara Dupont-Monod)獲得2021年費米娜文學獎(Prix Femina)、高中生龔固爾文學獎(Prix Goncourt des Lycéens)的小說。龔固爾文學獎、費米娜文學獎都是法國文壇老牌文學獎,每年為評委心中的年度最佳作品戴上桂冠。費米娜文學獎的評委全由女性組成;高中生龔固爾文學獎的評委則顧名思義都是中學生。這一部受到女性、青少年評委高度肯定的作品,描述的是一個家有殘疾兒的家庭,如何面對此一衝擊,接受、調適的生命歷程。
小說中的這一家人生活在法國南部的塞文山脈(Cévennes)鄉間。塞文山脈有西歐最後的原野之稱,地質特殊、山景壯麗,保存著從十二世紀延續至今的農牧系統及獨特的綿羊品種,被列為世界遺產。登上山脈,可見聚落零星點綴在山野間,農舍多以當地特殊的火成岩堆砌而成,受高原上強勁冷冽的陣風和嚴酷的氣候日日千錘百鍊,看來堅毅強韌。《適應》一書的敘事者便是這一家人庭院裡的岩石,它們在嚴苛的環境下屹立不搖,見過世世代代萬物在此山脈間繁衍、傳承,見證了「孩子」(l’enfant)一出生便因基因缺陷無法正常發育,雙眼失明,不良於行,被禁錮在自己的身體裡的命運,及此一巨大的挑戰給家庭裡每個成員帶來的衝擊和改變。首當其衝的當然是「孩子」的雙親,他們從震驚、錯愕到打起精神,周旋在醫院、社福單位、學校、工作間,挺過日復一日的照護、路人好奇的凝視,以及親人朋友的關心、詢問,焦頭爛額、愈挫愈勇。此外,還有「孩子」的手足──長子、妹妹、老么,他們平靜的童年也從此有如被捲進了漩渦,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此一「孩子」手足的心境轉折,尤其為小說家重視,通過石頭的旁觀側寫,構成了此一小說的三個章節。
小說《適應》以塞文山脈堅韌質樸的石塊作為敘事者闡述一切/Image via shutterstock.com
長子是「孩子」的守護者。他用近乎宗教般的奉獻情懷一肩擔起了「孩子」的照顧工作,餵食、換洗、散步、陪伴,為他講述雲彩天光、蟲鳴鳥叫。學校老師問長子長大後要做什麼,他總毫不猶豫地說:「長子」。「孩子」往生後,長子終生未婚無子,成為冷靜內斂的金融行員,而無法和摯愛的手足在山林裡共度時光、一起成長的遺憾,凝成了他生命永遠的憂鬱底色。相對於「長子」,「妹妹」卻對驟然轉變的家庭景況感到陌生和厭惡,輾轉在憤怒、內疚、羞恥的情緒中。度過一段狂風暴雨般的青澀時期後,妹妹選擇以溫柔堅持修補、維繫瀕臨失衡的家庭關係。成年後的她擁有兩個「正常」的孩子,放假時節,也在她和「孩子」曾一起仰望藍天、靜聽溪流低語的鄉間奔跑。她的老二尤其和沈默寡言的「長子」感情融洽,當她望向他們和樂融融的景象時,終於覺得自己長年的努力有了收成回報。「老么」則出生於「孩子」過世後,從來沒有看過「孩子」,卻總覺得「孩子」無所不在,而自己彷彿只是「孩子」的第二版本。然而卻也是「老么」的來到,以他不曾在場,卻又不斷喚起家人回憶的包容、細膩和傾聽,讓「孩子」彷彿永遠不曾走遠──沒有遺忘,生命就不曾真正逝去──老么無疑重新牽起了整個家庭難以割斷的血脈相連和緊密情感。
小說以塞文山脈堅韌質樸的石塊作為敘事者闡述一切,可說是整部小說的神來之筆,拔高了小說的高度,也拓深了小說的境界。塞文山脈的鄉景殊異,磅礡氣勢和絕美山川,常為人所稱道,而小說中屹立不拔的山景、自然,更象徵著《適應》中一家人面對生命困境和挑戰時所展現的堅韌、勇氣、奉獻、溫柔和包容,正如山石一樣堅忍不拔,展現了人類強悍的生命力。另外,也如同小說中的石頭所言,人們以為石頭堅韌,因此靠向石牆時,反而放鬆下來,展現自己的柔弱和悲傷,而這些悲傷又在山石提供的倚靠和支撐下得以修復消化。的確,人類短暫一生的大悲大喜,相較千年來屹立不倒的山石,只是亙古宇宙中的滄海一粟,故而憂煩時分投身自然,總不時能提供我們撫慰和許諾──因為知道一切終究會隨時間轉化、昇華。而橫亙歐洲大陸數千年的山野岩石,生養了土地上無數生靈,習於面對生命的起落消亡,描述這家人的遭遇經歷,敘事聲音冷靜理性。人或許會說,這正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又或許會說,鐵石果然無心腸,然,或許正因為石頭立於天地間已千百年,其看待萬物之所謂正常,所謂不正常,毫無二致,正因一切皆是自然,也該順其自然。
小說中的長子時常如此自問:「究竟什麼是正常?什麼又是不正常?」而不論是長子、妹妹或是老么,故事中的他們皆曾嘗試閉起眼睛、躺在地上,想像自己正在經歷「孩子」的生命片段,「從沒想過閉上眼睛人會看得更清楚」,「殘疾?或許。但又有什麼能像那樣把我們推進戰壕,直到最後一刻奮戰不懈呢?」也許,雖就像小說中的妹妹所說,不要相信什麼「殺不死你的讓你更強大」等等名言,甚至質疑人「為什麼要美化受苦?」然而,「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卻從來也並非空言。
克拉拉.杜邦-莫諾是小說家,也是記者、文學編輯、廣播節目主持人。《適應》是她的第九部長篇小說,不同於她以往受到關注的中世紀故事,這本小說根植於現代,靈感來自她真實的生命經歷──克拉拉有一個生有殘疾,在十歲時過世的小弟。接受訪問時她說,這是一個關於喜悅,也關於失去的故事。生命中的任何挑戰或傷痛,帶來的不純然是悲劇,也是一連串的思考,形塑獨特的生命。而在這部小說中,她想問的是,究竟什麼是正常?什麼又是殘缺?有沒有可能,在這個人們習以為常的,以「適者生存」的叢林法則衡量人生成敗的世界,我們更應該思考的是,到底什麼是「適應」?更重要的是,又究竟是誰應該「適應」誰?作品得獎後,克拉拉在感言中感謝評委,但並不是為了感謝他們將這份榮譽頒給她,彰顯了她的文學成就,而是感謝他們合力將鎂光燈射向了千千萬萬個被認為是「異類」的人,提醒人們不要忘記用同理心和想像力,讓自己「適應」一個充滿各種色彩的多元世界,也要竭盡全力讓每一個不一樣的人,一樣有權利在世界生存,而且生存得好,尤其是,她說,所有「與眾不同」的人以及他們的照護者。
這是一部叫做「適應」的小說,講的是一個家有殘疾兒的家庭如何調適、改變,面對人生的故事。不,我們更應該這樣說,這是一個關於家庭的故事。這家人的生命經歷像你我的一樣,有甜蜜有難堪,有溫柔回憶也有刻骨傷痛,並不總是美麗,時常風風雨雨。然在每一個艱難時刻,這本情感豐沛、觸動人心的小說彷彿提醒著我們:「你並不孤單。」
《適應》是一部出色的作品,因為小說家以文字和自己和解,也與生命和解,非但體現了文學的終極奧義,也彰顯了文學的動人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