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何日兮余心煩憂,
今日何日兮迢迢千秋,
與子何適兮搴舟中流,
既善顰兮又宜笑,
江山晦明兮人窈窕。
──節錄自胡蘭成:〈今日何日兮〉
思想啟蒙最重要,這個思想,一言以蔽之,當然是胡老師的禮樂之學。1
1974年夏,十八歲的朱天文見到了啟蒙恩師胡蘭成(1906-1981),從此胡式中國便在朱家深根發芽,開枝散葉,與張愛玲(1920-1995)同爲朱家,甚至當時整個「三三」的精神領袖。整個70年代的作品,依照朱天文自己的說法是「不出經驗範圍之外,常帶著濃厚的自傳性」的寫作。2直到鄉土文學論戰之火燒及「三三」,彭歌在《聯合報》以三個月的時間陸續發表的九篇〈三三草〉,便對「三三」一貫的團結反共的政治立場,以及書寫「純真和優美的作品」、「表揚民族文化的作品」的主張提出呼籲,更隱含了對當時「鄉土文學」已經挑起了台灣的「內部矛盾」和「階級仇恨」的現象提出意見;朱西甯則更早於〈三三草〉,以〈回歸何處?如何回歸?〉(1977.4.1.《仙人掌》第二期)爲題,倡言文學應該回歸民間,而這民間「應是隨同回歸民族文化得當所必然的一種進程」。3
《三三集刊》第14期(1977年創刊),朱天心、朱天文、謝材俊(唐諾)是最初創刊成員之一。(圖片來源:孔夫子舊書網)
彼時,朱天文雄心萬丈地以爲,「要喚起三千個士,中國就有救了」。與乃妹相較之下顯得更加與時間拉鋸的朱天文,在與胡式中國未清之前,那種千絲萬縷的糾纏,在在無法讓她能夠像朱天心一樣可以逐步堅壁清野,甚至以怨妒(resentment)的筆法著書立說。4文學論戰煙火漸熄,1981年夏,胡蘭成去世,這之後,朱天文進入了小說集《最想念的季節》(1984)的階段。胡蘭成去世後,朱天文發了個「悲願」,她誓將胡蘭成未竟的遺作《中國的女人》寫完,而且是「不管是用什麼樣的方式,什麼樣的內容」。值得注意的是,朱天文此時浮現的張愛玲在〈童言無忌〉中,因見弟弟被父親打了一巴掌而後母在笑的畫面,以及因此興起的報仇之念。據朱天文夫子自道,寫完《荒人手記》,「是對胡爺的悲願已了,自由了」。6
胡蘭成在寫給朱家的信中曾說:「但我所謂的師承,並非承的人,而是承的法」7 。蘭師之法貫穿朱家數十年,25歲對朱天文而言是一個年齡的關鍵(米亞?朱天文25歲──1981年,進入《最想念的季節》時期),她接受了葛林和喬哀思的論說,認爲自己「或許」「將用後來的一生不斷在咀嚼,吞吐二十五歲前的啟蒙和成人禮」。8
1982年,朱天文寫了她最早的一部改編成電影的小說〈小畢的故事〉,小畢「決心要跟他從前的世界了斷了,他還年輕,天涯海角,他要一個乾乾淨淨的開始」的期許,9卻似乎有著另一層隱喻。不多時,〈安安的假期〉(1983)、〈最想念的季節〉(1983)悄悄地完成了從眷村社會、禮樂中國到台灣風俗人情的徙置。朱天文在1985年的〈童年往事〉終認清「中國」這個「伊甸」不再(來)。小說中的祖母在叫喚她的心肝寶貝仔孫阿哈咕(何孝炎)同她一塊兒回大陸時,竟發覺是「年代久遠,記憶湮滅」。10
如同該篇小說中阿仁的老收音機中撥放的「嘶啞而蒼涼」的「我的家在山的那一邊」的歌曲一般,這些終將進入歷史的材料,如同人類終將入土的身軀,勢必一併埋沒在其最後的立足之地。「畢竟,祖母和父親母親,和許多人,他們沒有想到便在這個最南方的土地上死去了,他們的下一代亦將在這裏逐漸生根長成」。11這樣的覺悟,該是朱天文和蘭師的逝後對語,類似的情節也發生在早〈童年往事〉三個月完成的〈外婆家的暑假〉,小女孩怡寶夢迴外婆細訴的祖國山河,醒來卻明白山不是山,水亦非水;〈桃樹人家有事〉(1986)中功在黨國的外省籍孟先生,在時不我予的慨歎中面對「時代變了」的現實,甚至在孟先生的父親過世時,於輓聯上扶正台灣妻,惹來大陸元配的不悅;〈世夢〉(1987)中姐弟相逢香港的故事固然有其動人之處,然而朱天文極為張愛玲式的,以蒼涼的一筆,爲故事做了滄桑的點綴:「人生在世,真的是做了一場夢。檢視起來,只有坑坑破破這一身」。12待得夢醒,小說中的父女依舊返台,和大陸親友各奔歸途,這預料中的結局,13在〈柴師父〉(1988)和〈帶我去吧,月光〉(1989)裏,有更殘酷且難堪的面對。
〈柴師父〉中,柴明儀有兩個「比他們本省籍的娘更像本省人」的兒子,而他本身遙遠的鄉愁,是佇立在基隆港「雨中的八重櫻,和那些老是長在公廁四周戳出堅挺花蕊的野紅扶桑」,他的祖上昆明,只是將來生活中所能前往的一個「也許」。14〈帶我去吧,月光〉中的外省第二代佳瑋,直截地表明了一點也不想介入上一代的鄉愁中,那些想像中的白山黑水,遠不如自己在雜誌中看到的歐洲日本來得親切有味。佳瑋在返鄉途中半路「落跑」,母親在對「祖國」期待中「落難」,父親在三十年的時光隧道中驚醒,因爲「所有東西,都不一樣了」。15佳瑋的母親在心靈災難復原後,有如此絕決的體悟:
所有她排斥接受,不願記得的,便都在這場長睡中給睡過去了,像一塊疤傷結了痂脫落。記憶的影帶自動洗除所有醜惡映像,留下的,是因為她願意記得所以留下,否則統統遺忘。人只記得要記的,故回憶可以修改,歷史亦得以昇華。16
朱天文如斯所感並非向壁虛構,她在〈第二代探親〉這篇雜文中道出親身經歷:「第二代探親,親是有的,然而生活上共同的情緒卻好陌生疏隔。與魚潮般的眾生擠在一起等車的時候,這裡是中國,而一切恍如異國」。17此際,胡爺諄諄訓勉的「山河歲月」,那三十年來家國、五千里地山河,怎地如此悍然變色?現實的衝擊,如何不令人怵目驚心?
〈柴師父〉中,「等待女孩」的時間上的落空,不得不歸結到那冰封遲緩的四十年;〈尼羅河女兒〉裡的外省父親,在女兒眼中不過是個不合時空的外星人;小說中的人瑞校長十幾年來在升旗典禮上的千篇一律的訓話,和學校擴音機撥放出來的不變歌曲,揭穿了國家機器在封閉的時間中,意圖愚人的欺罔;電影劇本《悲情城市》(1989)以228事件爲經,位於基隆和台北身分各異的百姓爲緯,寫一段在政治壓迫下,「不知道要走到哪裏」的台灣人的故事,18其中有著對「歷史」和「時代」的重新認識與表態;《戲夢人生》(1993)更往前推,藉由台灣國寶級布袋戲大師李天祿的前半生,重新檢視日治時期;到了《海上花》(1998),時空再度上溯至40年代的上海,只是這裡的長三書寓,男人順從的是女人的規則。
朱天文所說的「回憶可以修改,歷史亦得以昇華」並非她的獨創,19然而,這觀點改變了25歲以前的朱天文,誠如她自謂的:「並沒有太久,我們或多或少都反逆了胡老師,更別了三三」。20面對時間的無可挽回,或者對「歷史」(當然包括對自身歷史)的重新思索,「懷舊」在朱天文筆下亦別開生面。《荒人手記》(1994)中,阿堯在紐約看了一刀未剪的維斯康提的電影〈納粹狂魔〉後,寫信告知敘述者「我」,當時被檢查單位檢/剪得面目全非的台灣版,是如何將我們「騙了三十年」。21回顧歷史、沉緬過去,敘述者「我」發現,在自己的世界版圖裡,獨缺「中國」(「我」是外省第二代),「中國」這兩個字,甚至未曾在小說中出現。這塊土地,成了「一件我脫掉的青春皮囊,愛情殘骸,它狼藉一堆扔在那裡」,事到如今,「我終於了悟,過去我渴望能親履之地,那魂縈夢牽的所在,根本,根本就沒有實際存在過。那不可企求之地,從來就只活於文字之中」。22昔日神話固然崩解,但文字既然有製造神話的功能,身諳此道的朱天文怎肯輕易放棄?「同性戀者無祖國」?23是的,在同性戀化了的陰性烏托邦,父祖之國焉能有一席之地?
這些凝鑄的時間,那只日本童話中浦島太郎的盒子,如何開啟即將潰堤氾濫的出口?除了夢醒,或者如《好男好女》(1995)中的女主角梁靜,在現實與回憶和戲中戲三條線索當中,混淆了歷史與現實的詭影,更多的卻是對「歷史」的釋然,一種將眼光拉回現實的動力,甚至是一種「認命」。24(1-2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