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朱家.1之2】是天文?還是巫言?

書寫的時候,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因爲書寫,仍然在繼續中

2022-04-16  謝靜國 

朱天文1994年作品(獲得第一屆時報文學百萬小說獎的首獎),圖為新經典文化2011年1月出版書封

 

二  日神後裔、都會女巫:應物斯感、感而後動

胡蘭成認為大自然有意志與息、陰陽變化、無限時空與有限時空的統一、連續與不連續性的統一和循環等五個基本法則。究極的自然是具有意志與息的「無」,而既非一亦非二的意志與息,只能用「感」來悟得、來表現。只要意志與息產生開闔變化,其他四個基本法則便次第展開。25他在〈女人論〉(1981)中也談到女人「感」的能力異於男人理論化的能力,而男人理論化了世界,最初的女人文明即告瓦解。這樣的言論,在〈世紀末的華麗〉得到實踐,米亞這個依靠嗅覺過活的女子,純粹依靠自身獨特之「感」來接觸人事,〈尼羅河女兒〉中身兼數名的女主人翁何嘗不然?胡蘭成提到日本的女巫時指出,她們「不是西洋的巫婆,亦不同於中國的覡,而是使人想像西南亞細亞的及地中海的那些古文明國的太陽神殿裏的巫女,年青而美,有神的光輝」。26米亞、林曉陽、《荒人手記》中的男同性戀雅痞與之殊無二致,甚至可以斷言,朱天文的這些人物的原型由此而來。

胡爺稱讚朱天文的文章宛若日本的神姬之舞。27神姬乃天照大神的後裔,朱天文《荒人手記》的前身是寫了五萬字卻難以爲繼的〈日神的後裔〉,而它預計要寫的,正是一群女人的軼事。胡爺說「日本的太陽神天照大神是女子。彼時男人被從漁獵之場叫回來做了女人文明的社會的總管,卻反叛了,建立了男性的出雲之國,但是日本的男人沒有像伏犧的把文明來理論學問化的本事,女人的天照大神不承認他,另遣天孫代替他建立了倭之國。······天孫則因幼沖,天照大神與之同殿同衾,是代表女家統治的。自此萬世一系的天皇,雖有是成人的,亦其代表女人文明的傳統的地位不變」。28

依循蘭師之路,〈花憶前身〉中因此有了「女神傳統裏,整個世界都是女神的身體。巴比侖講靈,講有靈就是與物分離的開始。而女神看物,是物物之全,沒有抽象的,也沒有單是物質的。凡物皆有色,且自然空色一體」的論述,29朱天文讓物色之念得到合理的存在。30無論是女巫也好、神姬也罷,嗅覺在《荒人手記》中,成了統一「生活被切割成支離破碎的現代人」的唯一妙方。31在這個二十世紀末的朱式魔咒中,相對於阿多諾(T. Adorno)所說的文化的商品化體現在抽象形式下的被交換的過程,朱天文的「悖論」,殊可謂之「另類」的修行。然而,透過這些物質碎片的任意拼貼所營造出來的神秘國度,朱天文得以幽/悠遊,尋常人等未必得其門而入,因此荒人不得不無奈吶喊:「我寫出來的城市啊,僅僅存在於文字之中的,字亡城亡」。32

神姬之誓絕非信口胡謅,「女人不自覺的始創了文明,大地女神看著歡喜,沒有不足,今後唯把它美化而已。不過光是美化可有點難以爲繼,久而久之美亦朽滯,無疾的創造出傑作,將比不自覺的創作更爲可貴。這便是男人的理論學問對女人始創文明所參與的最大貢獻了,差不多打成個平手」。33自覺如朱天文,在李維史陀的神話學上,捻出同性戀無法進入黃金結構的疑問,當是對「我們需要秩序」的反撥,在男性開拓出來的理論化世界中,黃金的光芒,淹蓋了多少日照的純色?因此她說:「神話揭示出隱情,自然創生女人,女人創生男人,然而男人開造了歷史」,34而這仍舊是蘭師遺訓,35神話系統取代了邏輯和論證,科學的發現需要哲學來說明其所以然。

男性理論化的世界崩解,豈是重回女性文明意圖的暗示?而重回女性文明,蹈演神姬,是否必須讓自己永遠停留在花樣年華,以求名正言順?「老」,對朱天文本身而言是「宿命的一個悲哀」,36《荒人手記》中的「我」在情人永桔遠行時,會在心理上當他已經死了,今生所欠便由它去,沒有來生,37和〈預知死亡紀事〉中的妻子是同一個族群;更重要的是,老靈魂「學做女巫,預言休咎」,38這和米亞乃至《荒人手記》中的烏托邦預言如出一轍。

《荒人手記》中的色彩元素週期表,沿襲自米亞的空中花坊,是一座「純粹的色感花園」,一篇個人試煉修行的經文。朱天文的文字煉金術,以性慾之火錘鍊,著意色情,卻不過是隨時隨地便可遁入的「文字魔境」,與世隔絕。「一朵紅,正月長生一朵紅。委塵紅,老人偏愛委塵紅」。39人的年歲亦如色彩週期,然而年歲一旦墮入紅塵是否便化作具體實像,只能以物物之存在褪去光暈(aura)?「我們的陰性氣質,愛實感,愛體格,愛色相。物質即存在,此外別無存在。不冥想,不形而上,直觀的眼界裡所看見的亦即所存在的」。40回溯既往,〈風櫃來的人〉中,那種看似浪費的青春,不正是表現了他們使用青春時的理直氣壯?「慌」與「荒」,仗勢青春無敵,以及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張狂,憂鬱,loss of loss;孤獨,lonely for lonely。然而終究是前途茫茫,餘生漫漫,伴隨青春的流逝,花樣年華,華韶逝易;花憶前身、身歸何處?人到中年,若無法相濡以沫,那麼軀體的貼近,無奈拉攏不了靈魂的相繫。《荒人手記》中,「承認青春不再,同時得為年輕時的過度預支體力和精神付出代價,早衰,多癖,隱疾,或早夭」,41似乎成了「安詳的與孤獨同生同滅」的自我懺悔42,那麼,米亞,年老色衰也衰得理直氣壯。

米亞,抽象的形式卻是具象的嗅覺;荒人,隱毀/晦的色情。當荒人在那涵義雙重(性的、具象的)的「斷崖」前,遙想那也許與傅柯心靈相契的「色情烏托邦」,不免質疑這種絕對毫無限制、並且隨性所欲的色情國度,是否就是我族的終極境地?色授魂予,哀愁凝結,轉世輪迴後,後人對這個業已絕種的樂土,「只能從湮滅的荒文裡依稀得知它們存在過」。43「航向色情烏托邦」,一種對慾望的想妄,一次對人文的脫軌,航向神秘、航向拜占庭。朱天文嘔心瀝血、疊床架屋,甚至不惜揮灑五萬言的〈花憶前身〉爲己正名,弔古傷今,無不是爲了延續她架構一個「陰性烏托邦」的企圖而努力。尼羅河女兒墮入時間之流中,穿梭古今,預知歷史大事,也預支青春;而縱使年老色衰,米亞仍誓言「有一天男人用理論與制度建立起的世界會倒塌,她將以嗅覺和顏色的記憶存活,從這裡並予之重建」,44雖然「時間是不可逆的,生命是不可逆的,然則書寫的時候,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因爲書寫,仍然在繼續中」。45(1─3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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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文由寫作跨足編劇(《我記得》劇照:目宿媒體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