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作品集 (8冊合售),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2008/2)
《荒人手記》中,男主人翁年屆40卻已形同槁木;〈肉身菩薩〉(1989)的圈子,30歲便已是「很老,很老了」;至於〈世紀末的華麗〉中的米亞,25歲便已「年老色衰」,青春不再。
胡爺說日本扮演神姬的女性,年長者不過18到21歲,朱天文小說中的人物相較起來,自然是垂垂老矣。胡爺還說:「人類大約每隔十年便有一節。男女分別到了十六、七和十四、五歲,就會產生往常不會有過的煩惱。四十歲這個厄年亦復如此,到這個年歲,就會想自我叛逆一番」。46朱天文寫《荒人手記》正巧瀕臨不惑之年,小說中的主要人物阿堯與敘述者「我」的年歲,亦設定在40,或許不是一個書寫上的偶然。
然而張愛玲認爲:「超人是男性的,神卻帶有女性的成分,超人與神不同。超人是進取的,是一種生存的目標。神是廣大的同情,慈悲,了解,安息」。她同時指出奧涅爾〈大神勃朗〉一劇中的地母娘娘是她「大約信的」信仰,在張心中,地母娘娘這種能品味死生契闊,懷抱七情六慾的形象,與夫能夠凝視莽莽乾坤的真情,才真正具備了「女神」的條件,因爲女神「忘卻了時間,有它自身的永生的目的」。47
朱天文的陰性宣言,在胡爺的基礎上另闢蹊徑,和張愛玲暗合:
好像,我們都有一個雌雄同體的靈魂。
被凝視的陰性,與凝視著的陽性,並存於我們身上。我每每訝歎,陰性體是他自己的一個創造物,他被他自己所創造出來。他只是展現,展現即存在,展現即歡愉。他從不說明自己,因為他是一元的,靈魂即身體,不曾分開。他顧影自憐。
所謂神性,亦即陰性。48
胡認爲70年代末期男女的中性化是非男非女,和陰陽相和的意義不同,也不同於如來身的「如」,49朱天文寫《荒人手記》,固然是要了卻一樁對蘭師的心願,但小說中的同性戀、亦男亦女、似男若女這樣的「酷兒」角色,豈是朱天文遭逢40之節而來的「自我叛逆」?
朱天文曾「想用一種明淨的筆致,或簡潔如聖經的文體,來寫最肉慾,最色感的內容。也就是說,用頹廢寫頹廢,用腐敗寫腐敗」。50日本的「好色之情」「不單指感情,也指稱某事象所蘊生的不可言說的情境,這種情境在和歌理論中稱為『幽玄』,亦有稱之為『餘情』。日本人的生活感覺中,最忌諱『滿』,『滿』則無餘,無餘自無空隙,無空隙即無別人感情介入的可能」。51這種「幽玄」,和上述的「感」庶幾相似。若果幽只發生在「情」上,結合「好色」,則繁衍後代或許將不必然,這和朱天文「一個文明若已發展到都不要生殖後代了,情慾昇華到情慾本身即目的,於是生殖的驅力悉數拋擲在情慾消費上,逐一切感官強度,精微敏銳之細節,色授魂予,終至大廢不起。食傷的情慾,在小說裡荒人發出疑問,這是不是『同性戀化了的文明』呢」的烏托邦,52若合符節。
朱天文說:「女神背轉身走入了神話的終止裡,讓位於社會秩序登場。女神的哀悵,成了我們失去不返的伊甸園」。53果真是「失去不返」了嗎?職是之故,朱天文必是絕望又渴望在男人的理論世界中以文字尋求救贖?抑或相反,朱天文必不絕望,也不求救贖,充其量只是「脫逃」出現實,54否則她不會說:「我遠比同年紀時候的我的父母輩少了慷慨和活力,他們似乎從來不知虛無爲何物。我也預見在胡老師還會脫口說出殺字的那個年紀,我已鋒芒斂盡,成了個孤僻隱者,唯一是寄望那時候臉上尚不致露出犬儒的嘲諷皺紋」。55朱天文承認自己虛無、孤僻,冀望不憤世嫉俗,是否在一定程度上實踐了張愛玲說的「(女)神是廣大的同情,慈悲,了解,安息」?
在這裡必須爲〈尼羅河女兒〉補充說明。雖然朱天文將漫畫〈尼羅河女兒〉(按:作者爲細川知榮子)中的人物和情節,56做似乎與小說內文並無相涉的並置,甚至未藉小說中的人物,對漫畫做出說明,但實際上兩者之間有著緊密的聯繫。漫畫中,凱羅爾的哥哥賴安爲了進行商業考古,竟不顧因違逆古文明的詛咒而可能導致的危險,驚動了陵墓中的曼菲士,於是,一場時序大亂於焉開始。愛西斯爲了維繫當時埃及皇室姊弟戀的傳統,將凱羅爾推入尼羅河(毀滅情敵!),從此凱羅爾便介入了歷史,她甚至因爲學歷史的專業知識背景,反而以這些知識(歷史的結果)教育古人,逆寫了歷史其實是由女人決定而非男人(his-story)。逃過此劫的賴安,仍活在二十世紀。讀這個未竟的故事,不禁讓人慨問:是誰破了這個誓約?又是誰受到何種詛咒?以尼羅河女兒與日神後裔相互映照,何其成輝!
胡蘭成說:「神姬是爲神而舞,······好的文章是亦如神姬之舞的惟是對神,不是爲對讀者」。57朱天文寫《荒人手記》,庶幾可視爲對啓蒙恩師的遙祭,對胡蘭成,朱天文祖其神;對張愛玲,朱天文祈其靈。然而時移事往,神墮入凡間而爲形,是重修之道,去聖遠矣;靈溶於骨血而爲用,是大化之成,實踐奢靡。形具體表現在思想、在典章、在制度;而靈是幽魂,蟄伏在陰性織網的幽謐迴路,發出頹廢的華麗光澤,點染蒼涼的莞爾微笑。
女性書寫之熵。時間,只是寫作這項修行必須奮力一搏的頑強對手。「用寫,頂住遺忘」,58寫作於是成了對往事的追憶與紀錄,縱使面臨死亡,亦不爲所懼。59建立陰性烏托邦。神姬朱天文信誓旦旦,凡者我輩,豈可姑妄聽之?在《好男好女》的本事中:「男人爲他們的鬥爭都死去時,女人們走出來,撫慰戰場,見證史實」,60這與《荒人手記》中蓓蓓說的「女人和孩子容易適應環境,男人總是後知後覺」是相同的道理,61而這無非是天照大神故事的延長。回首當年,張愛玲悠悠撚起的兩座爐香,終究面臨「快燒完了」(《第一爐香》)和「火熄了、灰冷了」(《第二爐香》)的命運,朱天文幽幽撚起另一爐香,一個陰性烏托邦,會否灰飛煙滅?(1─4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