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2007年底完成「熬鍊七載,終成形魄」的作品《巫言》(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
《巫言》如滿天星斗,以彼此互放的光亮,映照出一張存在與死亡的占星圖,亦是一本繾綣的懺情書,對時間、對胡爺、對父親。王德威指出,《巫言》是朱天文從其早期的符號化轉為符籙化,從美言轉成巫言的關鍵。小說以焚燒一切文字和文明的意象做結尾,則是張愛玲《燼餘錄》的遺緒。63「巫」的形象在〈世紀末的華麗〉中華麗登場,歷經《荒人手記》再至《巫言》,我們看見「巫色」與「巫感」的不斷再製。李癸雲說:「朱天文為讀者架構出來的世紀末華麗物事,是為了演繹華麗之外的:書寫是巫,文字是魔法」。64朱天文則自解:「時間最短的距離,就是從生到死,那怎樣可以讓這麼短的距離發生變化呢?或者我們書寫上使用魔法、煉金術,不斷地分歧、離題,那在這時間迷宮裡,你就可以讓死神在當中迷路,而你就可以在不斷地偏離躲藏之中,不斷地存在,這是一個隱喻。時間就是敍事,敍事帶來速度,當你不理時間、解決時間,就可以把時間變成空間;可能《巫言》的完成度並不如《荒人手記》,但它帶著一個反省,想一想長篇是怎麼一回事」。65
有識之士自然可將這種隱喻連結到卡爾維諾(I. Calvino,1923-1985)的離題說,以不斷地離題拖拉與死亡的相遇。「特別」讀者唐諾認為:「朱天文詩傾向的語言文字,朱天文的女巫咒語,在《荒人手記》時已ㄍㄧㄥ到了某種極限,不像在書寫,而是作法,幾乎已到達了巴赫金所說『神聖語言』的地步,進入了某種迷醉狀態、某種幻境」。66 「一般」讀者果子離則說:「小說家指的『永遠失去無法取代之物』,豈是絕版書而已,也包括過去的生活情調、方式與價值觀。而小說裡的我,就活在這樣的情境裡,過著手工的、原始的生活,對數位化、本土化等帶著化字的潮流,不免格格不入,而生滄桑蒼茫之感」。67朱天文迄今仍在必要時才使用老字輩的諾基亞手機,繼續以乃父在世時印製的五百字稿紙寫字煉金。她說:「希望可以活到像楊絳的年紀,100多歲,寫到生命的最後一刻」。68
然而,朱家的文友,學者兼作家黃錦樹卻提問,《巫言》中所說的「一毫毫,一寸寸的減。減之又減」這種「虛構的極簡主義」,「是革命還是倒退」?而「虛構極簡後,小說將剩下甚麼」?69近幾年「非虛構寫作」風起,這是一個值得追問的問題,自傳都能小說化,紀錄片也難逃導演的敘事觀點,田野調查與口述歷史有多少可信度?記憶更是不可靠的敘述。但有趣的是,「小說」仍是被拒斥在「非虛構寫作」門外的文類,而「散文」卻是。黃錦樹曾著文批評過今日的「散文」早就不再真實,亦是虛構的產物,虛構極簡後,當真會進入「非虛構『小說』」的階段?
虛構極簡後,小說將剩下甚麼?這或許是朱天文決意做一名專職小說家之後,首先應該面對的問題。「我恨不得有來世,不斷輪迴,在每一個輪迴中去嘗試,去鑽研某一門知識,做好一種行業,一生只走一條路」。從拍攝父母親的紀錄片中,她再次體會到乃父專志寫作的動能,也重新正視「小說(家)」以為正事。年過耳順,對很多人而言是退休養老的時間到了,她卻驚喜道:「最好的時光現在就要來了」。70
在〈致父親母親和他們的一代〉一文中,朱天文再次引用胡爺的〈今日何日兮〉,當作她「踩過紅線出土了文物並出書,恐怕只能負愧祝禱以祈寬諒」的禱詞。71難道是魂兮再度歸來?老來老去,朱天文已老成一幅天文,剛柔交錯,相飾成文。72《荒人手記》卷尾說的「因此書寫,仍在繼續中」,到了《巫言》,文字和語言卻在最後「變成灰燼」。從今往後,是要死灰復燃,繼續以之鍊金,並且再度揚帆啟程,航向精神的拜占庭?葉慈(W. Yeats,1865-1939)在1928年發表了一首名為〈航向拜占庭〉(Sailing to Byzantium)的詩,這是他對永生的願景,與對天堂的想望的隱喻之旅,朱天文在《荒人手記》曾經借用過這個典故。朱天文最好的時光真的就要來了,因為,所有書寫與救贖的儀式,尚未完成。∎
我們引領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