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與灰燼,看見裸命者的餘生列車

2022-04-30  吳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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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近年認識房慧真的讀者,也許會有更大的概率把她連結於記者身分。而今她回到散文,與前作《單向街》,《小塵埃》,《河流》並陳,讀者或將可以感受到溫度漸次緩降。房慧真對畸零的、城市的、微暗的、人際的,等等仍有流連,但敘事者「我」語調越來越清冷。直至代跋〈還想再多看一點〉,我才後知後覺,這是創作者的匠心獨運:她必須確認她還能「看見」。

《草莓與灰燼》付梓時,房慧真走過四年多一些的《壹週刊》,與差不多等長的《報導者》,出版人物訪談《像我這樣的一個記者》,與人合著的報導文學《煙囪之島:我們與石化共存的兩萬個日子》。寫報導的耗損來自這個體裁往往指引寫作者有意無意地朝某種宏大敘事的方向行去,所以,她在代跋坦承:「記者八年,夾纏在『大的』議題與議題,事件與事件之間,時間擠壓榨乾,心神無限提取,創作是極其奢侈之事,仰賴無所事事的大量走路與觀察,我很難再真正的『看見』。」筆鋒一轉,繞回苗栗大埔,房慧真想起她曾經再訪豐益商店,本來的五口之家,祖母與兒子直接或間接亡於徵收案,留下來祖父,兒媳與稚齡孫子。祖父領著記者們去看官司勝訴後象徵性返還的一小塊田,田地處孤絕,荒地之中明月依舊升起,「我感覺有股情緒正在升起,從胸臆、喉頭再往上升,像顆熱氣球要把我拉離厚重的塵土地面。那是寫不進報導,塞不進正文,一團無以名狀的什麼,我想那是久違的『文學』。」房慧真明說了如此寫作策略是為了歸返文學,《草莓與灰燼》裡的「我」站得很遠,寫別人,且幾乎只寫別人,但這裡的「人」被刻意保留於表面的輕描淡寫,沒有過多延伸著墨,沒有挖掘,留下大量餘白。房慧真屢屢談到法國享譽盛隆的攝影師布列松,布列松認為「攝影,用視覺的方式發問,又同時做出決定」,房慧真以類似的技藝將「我」縮減到剩下一雙眼睛,呈現觀點的方式不是以她如何在看見之後,策動探究與想像的文心,而是早在看見之際,就已完成。這是創作路線一回艱難的深化與轉進。

《草莓與灰燼》分為五輯,多數篇章都能回到同名散文〈草莓與灰燼〉的終極審問:我們對草莓睜眼,對灰燼閉眼,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難以成就美德,有時更傾向狼狽為奸。她提醒我們睜著雙眼之必須。輯一「浮世」與輯二「畸人」互為表裡,馬克思的「異化」被房慧真抽繹成大都市裡形形色色的求生之道,有上班族、手藝人、推著攤車的小販、洗窗工、洗頭小妹、酒店小姐、躲避警察的性工作者、乞者,以及她以「浪人」名之的遊民。〈規馴的身體〉裡,她注意到高鐵清潔人員必須繫緊皮帶,穿著不耐髒的卡其褲,與彆扭的黑皮鞋。觀察寥寥數語,卻道盡當代社會那無孔不入的,關乎資本家、關乎消費的微小惡意。買票過閘的旅客不僅渴望便捷,也想在消費過程中閃避不潔的聯想,是以這些勞動者被收納於不利勞動但提供紀律觀感的裝束。〈簾幕〉一文,房慧真談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卻隻字不提奧姆真理教,筆墨散佈於列車裡一個個麻木的上班族,即使聽聞廣播放送前方有爆炸事件,他們恐懼的竟不是人身安危,而是說不準會遲到的事實。即使頭暈想吐,也沒人敢「失禮」地奔跑,按部就班、規矩走出地下鐵,過程中更多毒氣被攝入。日本底層上班族發明「社畜」這個詞來嘲諷自身人間失格,淪落畜道,房慧真後退幾步,指出當代人活在層層簾幕之中,如同契訶夫的「套中人」,動物本有的視覺與聽覺都已被阻斷,大難臨來,也不知躲逃。

我也獨獨想挑〈一路向北〉、〈浪人與貓〉再多說一些。〈一路向北〉,站在古亭十字路口的作者遇到一名男子問路,男子表示他要徒步前往碧潭。房慧真形容男子黝黑乾瘦「像是從《人間雜誌》還是阮義忠《人與土地》的黑白照片裡走出來,帶著八〇年代的光暈」,房慧真指了路以後,察覺到男子拖著腳步,一拐一拐,心生不忍,提議要帶男子去搭捷運。男子怕跟丟,緊跟在後。創作者與陌生人閒聊起來,男子交代了碧潭的意義,「跨過一個山頭,我就可以到中和,以前家具工廠的同事在那邊」,言訖,房慧真來不及提醒尚有另一班直往中和的捷運,列車門即已閉上,往前疾駛,她以「抵達始終成謎」為這回奇遇劃下句點。〈浪人與貓〉,房慧真側寫年輕遊民L,也寫L如何殷勤照料他撿到的奶貓。一日,L全副家當遭竊,房慧真約了地點,交付幾千元給L。看似美事,日後房慧真竟避著L,理由是怕一碰面就坐實了債主的身分。沿用攝影的比喻,簡言之,這兩篇就是攝影師(創作者)的身/影也「入鏡」了。讀者於焉感受到鏡頭有了動盪,晃出某種或可曰之「戲劇性」的質地,但這裡的戲劇性不像回應創作者的召喚,更近似某種偶然的機運,房慧真近日受訪時談到她下一本也許是小說,而從這兩篇我感受到「情節」的溫和藴藉。

輯三「顛簸」寫移動到世界各地的經驗,有印度德蘭薩拉、中國內陸城市、柬埔寨金邊,英國倫敦也沒缺席。在異國裡創作者的眼睛仍不自覺地尋找「浮世」與「畸人」。輯四「回眸」,房慧真收束遠景的書寫方式,而啟動散文書寫常見的內觀。父親是書中常見的身影,每回現身,必然捎來不快。〈家族旅行〉,房慧真就寫道父親每逢長假就急急把小孩自學校接走(在此她使用「劫」這個略含控訴意味的字),小孩們甚至還得在機場廁所匆匆換下制服,換上適宜旅行的輕裝。目的地恆常是東南亞,房慧真不談當地物景人事,而把烈陽寫了兩次,「漫無止盡烈日灼身」,「在赤道曝曬兩個月」。輯四她道出父親的心事,父親來自婆羅洲,因應政局動盪前往台北求學,從此落地生根。台北的多雨令他鄉愁熾盛,暑假的長征是他試圖以兩個月,來校正自身(與他以為兒女也有的)的水土不服,殊不知一方水土一方人,生於台北長於台北的兒女們長出了跟父親殊異的臉孔,「個性閉鎖不外放,習慣屋子生癌,習慣總也晾不乾的潮衣,也習慣水以各種形式滲透進逼」。壓抑且陰鬱的童年,反而啟發創作者在藝術裡安身的習性,數來有大島渚《感官世界》,莫泊桑《脂肪球》,蘇德曼《憂愁夫人》等名作。房慧真也寫書的物質性,書的氣味,書的泛黃,書的擺列,她將書比喻成沙的部分尤其新鮮:「每次買了新書,我就不想回家、不想回那沙丘魔堡去。開門的一剎那,一束書,便化做一掬握不住的塵土,不斷從指縫間流失、滑落,瞬間沒了形體,溶入背景之中。下次不知何年何月,我再把它們鏟出來,當時的興致已恍如隔世」。房慧真博覽群書,反映在文字裡舉重若輕的旁徵博引,〈回望青山的可能位置〉,房慧真下榻東海岸一間背山面海的民宅,與民房主人聊起民宅的起建與設計,驚喜地察覺到主人的建築心法與她當下閱讀的、中國當代建築師王澍著作《造房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在這個大前提下房慧真轉身談王澍,自然增添清爽的即興。〈一頭虎斑貓藏身熱帶水果叢〉亦從此理,作家就香港的意象與董啟章的《地圖集:一個想像的城市考古學》相互疊合,也讓人再次意識到「散文」之「散」,不僅僅是結構上的海納,也直指心境上的舒張。

輯五〈盡頭〉,收錄文章四篇,佔全書比例不高,份量極沉極重。〈太初有字〉,以當代社群媒體筆伐亂象為開展,途中戛然而止,往歷史回望,取徑於納粹屠殺猶太人的歷史,她先提到要消滅一個群體,必然得先從語言下功夫,先在語言上指稱一個人為「非人」,後續要奪走他的性命並不困難。而社群的演算機制與「面目模糊」的介面使用,讓殺人誅心遂行得毫不費勁。〈草莓與灰燼〉則是讓讀者繼漢娜・鄂蘭「平庸的邪惡」之後,再次長考猶太人種族滅絕的絕佳文本。我們不再止步於阿道夫.艾希曼的戰後審判,也記得一位加害者的子孫朦朧想起小時候祖母為何執著洗淨草莓,因草莓所附的煙灰由鄰近焚化爐的煙囪所吐出,焚化爐日夜全力轉動,試圖銷毀一具具猶太人曾經活過的證據。最後,〈大象腿〉,房慧真以美國投下原子彈與車諾比核災,指出災異有時非但長著一張相當「日常」的臉,甚至,那臉有時是美的,美得讓人忘卻恐懼,忘卻描述,只能動也不動地目擊著,這再次回到「看見」二字,有時我們赤手空拳,且裸命,但我們還能看見,也像卡繆說的,「保持清醒洞悉折磨著人,卻也同時是人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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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慧真《草莓與灰燼》(麥田出版,20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