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個版本的《幻滅》(Illusions perdues)/Image via goodreads.com
「巴黎夢想家」(Illusions perdues,2021)榮獲2022年法國凱薩獎(César)包括最佳影片等七項大獎,由夏維耶賈諾利(Xavier Giannoli)執導,改編自巴爾札克(Honoré de Balzac, 1799-1850)《人間喜劇》(La comédie humaine)系列作中的《幻滅》(Illusions perdues)。巴爾札克是法國文學泰斗,家喻戶曉,他曾說過,《幻滅》是他最重要的作品,稱這部小說「充分地表現了我們的時代」;而小說主人公的經歷遭遇,也因與巴爾札克本人相當貼合,可說高度反映出作家本人的思想、情感和人生體驗。
《巴黎夢想家》電影取材自巴爾札克《幻滅》小說主人公的遭遇 / 劇照:可樂電影提供
《幻滅》描寫的是十九世紀上半期,法國大革命後的王政复辟時期,才華洋溢、抱負遠大的青年夢想破滅的故事。原著篇幅不短,「巴黎夢想家」的編導大刀闊斧、斬斷枝葉,集中重現了小說第二部分──主人公呂西安(Lucien de Rubempré)赴巴黎追夢與夢想破滅的遭遇。小說中的呂西安因為貌美如花又富才華,受到貴族夫人青睞,後又與她共奔巴黎,卻又遭貴婦狠心拋棄。一無所有的呂西安流落花都,依靠文學夢想,苦苦支撐。他的面前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和安貧樂道的朋友德.阿泰茲(Daniel d’Arthez)一樣,持續唸書寫作,這條路雖崎嶇且不知盡頭,卻踏實可靠,然而呂西安沒有這樣的意志力和恆心。他選擇了效法身處報界的盧斯托(Étienne Lousteau),靠著參與政爭,攪和新聞界稀泥名聲大噪,表面上看起來風光無限,實際上卻是與黑暗交易。呂西安雖才高八斗,卻缺乏謀略本領,他走上的這條路最終反過來吞噬了他。
呂西安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蛋,只是一個不完美的人。他有著天賦、才能,但虛榮、膚淺,總想一步登天;他禁不起誘惑,又嚮往貴族生活,最終受盡欺騙,還連累愛人──美麗青春的女演員一同沈淪。巴爾札克刻畫呂西安,並非全然批判,筆尖上仍帶有溫情,將他的失敗也歸咎於社會的惡劣影響。那是一個資產階級興起,王權勢力削弱,各派勢力較勁鬥爭的時刻,而這兩派的惡鬥,左右著文壇,從而操弄著呂西安的命運。通過描寫呂西安一時崛起和受圍獵墜落的歷程,巴爾札克成功地描繪出一整代青年的精神圖景及當時法國社會的眾生相與怪現狀,尤其是新聞界。他不但掀開了報界帷幕,讓人看見新聞從業者如何以虛假新聞、謠言奪取利益,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更通過此一描繪,對人的命運,和時代、社會之關係進行了深沉的批判、思索,此乃巴爾札克小說獨特的魅力,直到如今仍震動著讀者的心弦。
電影重新演繹《幻滅》中的人性/ 劇照:可樂電影提供
「巴黎夢想家」的編導則在保留原著的恢宏格局下,對小說進行了不少改動。首先,在人物方面,德.阿泰茲一角的消失值得一提。學者多指出,德.阿泰茲是巴爾札克的化身,代表著他的理念。而小說中德.阿泰茲最終成功,象徵著巴爾札克對人性的期許──儘管時代險惡,但只要有堅定的意志,依靠才幹和清醒的頭腦,青年仍可以在嗜血的社會中收穫美麗成果。因此,巴爾札克雖在《幻滅》一書中描述青年夢想的幻滅,卻也塑造了一些高貴的靈魂,不與俗世同流合污。在電影中,編導將小說原著中出現的眾多作家的身影,包括了德.阿泰茲,融合為拿當(Raoul Nathan)一角。拿當有著出色的寫作才華,也擁有看破一切的冷靜,穿梭在不同的階級黨派之間,也與報界保持良好關係,卻能隨機應變,審時而為。他鼓舞呂西安穿梭酒池肉林,卻要時時維持本心,堅守創作之路,而這一個角色在電影中,也是唯一陪伴呂西安走完在巴黎最後一哩路的人,並在呂西安一敗塗地之後,將他的故事記錄下來,成為電影的敘事者。在這一個角色身上,觀眾依稀可以見到上述巴爾札克相信個人可以戰勝社會的信念。然而在現代電影版本中的拿當,卻不是以隱遁陋巷、獨善其身的堅持實踐理想的,而是投入棋局,卻沈著理智,不忘初心。
小說中誘惑呂西安一同前往巴黎的貴族德.巴日東(Louise de Bargeto)夫人,在電影中也顯得面目更為複雜一些。她一方面為捍衛自己在上流社會的名譽,因此不惜犧牲呂西安,但一方面卻又對他及愛人的遭遇不無同情,流下鱷魚的眼淚,顯現出編導團隊對這個故事的現代理解。而其對《幻滅》最為精彩的新詮,當為將現今假新聞滿天飛、惡毒傳聞遍佈網路的社會現象與十九世紀小說所刻劃的醜態重合呈現,此舉不但使巴爾札克目光如炬,其小說歷久彌新的價值得以彰顯,也以古喻今,有如暮鼓晨鐘般敲醒觀眾正視自身生活的時代所暗藏的醜陋不堪。
「都是陰謀詭計、噪音和耳邊風,要學會把這些看作遊戲。」/ 劇照:可樂電影提供;
電影是綜合視覺、聽覺,深具聲光刺激的綜合藝術,因而更能通過場景、畫面、鏡頭運用、場面調度,營造畫外之意,傳達弦外之音。「巴黎夢想家」編導團隊在這方面有極出色的表現。首先,電影場景栩栩如生,演員衣著、神情、姿態的逼真,鮮活地刻劃了十九世紀中巴黎生活的方方面面。導演的鏡頭穿梭在戲台上下,隱喻人生與戲劇之難捨難分;又通過佈景、道具的使用,以畫面說故事,比方說以猴子跳上跳下的報社,暗喻著當時新聞界的所謂記者不過如同猴戲;鴨子、鴿子、孔雀在不同階層生活場景中時時出現,提醒觀眾當時階級界線的壁壘分明。頻繁出現的拿破崙畫像、廣告招貼、性工作者街頭攬客的身影,以及男主人公手持鈔票、詩集,露出第三點的鏡頭,暗示著讀者這是一個關於以為自己可以效法波拿巴成為英雄的外省青年,為上流階層與資本社會無情玩弄,最終在都市出賣靈魂的故事。總而言之,在將原著故事影像化方面,編導團隊表現實在可圈可點、畫龍點睛。
巴黎第八區的巴爾札克雕像/Image via shutterstock.com/Image via goodreads.com
誠如學者所言,關於文學改編電影,我們探究的從來並非小說是否被後來者忠實再現,更關心當代如何對傑作提出自己的詮釋。從此角度來看,「巴黎夢想家」之成功,便在於法國影評盛讚的,導演夏維耶賈諾利一直以來相當喜愛刻畫為自我野心吞噬之人物,在「巴黎夢想家」中,他既保留了個人藝術上的終極關懷,也最大程度重現了巴爾札克原作精神。在他的努力經營下,這部文學改編電影借古諷今,對我們身處的時代有針砭,有期許,對文學經典也有創新,有回應。然,使這部電影閃耀的不只是驚人的場面塑造或煽情的情節刻畫,而是對人性的深刻洞察,對時代、社會的冷酷剖析及敏銳思考,這份思想的力量,或許是所有站在人生十字路口探尋未來的青年,或疫情當頭、戰爭未平,身處紛擾時局中心的我們,能從經典的當代影視改編中挖掘出的寶藏。是的,這部精彩、令人目不暇給的文學改編電影無疑提醒了我們:人類因能思考而偉大,雖然人生在世,難免幻滅,然只要能思考,也唯有不斷思考,就永遠有東山再起、撥亂反正的希望。